黑石屿记忆(七)

· 3427字 · 7分钟 · 生活

田野调查反思。

初探走访 🔗

上岛第七天,我终于开始在村子内走访。

还记得兵哥说过,到田野的第一件事是先把当地走一遍,熟悉当地。如果我带着田野调查的目的,那开始得实在也是迟了一些。

村子不大,房屋也都紧紧挨在一起,走起来倒真有老子所说的“阡陌交通,鸡犬往来”感觉。适逢昨天重看《乡土中国》,费老对熟人社会的描述时不时浮现在我脑海中。

“生于斯,死于斯”、面对面的社会、字的非必要、今昔之隔和世代之隔、同一套象征体系、所谓“文化”(积累的社会共同经验)、差序格局……

昨晚看的内容似乎可以拿来解释我所看到的现象,抑或者说,费老借了一个与众不同的视角给我,让我得以开始“进入”乡村,不再是懵懵懂懂地来,而后没有任何感受地离去。感觉学习之前,我的生活也是如此,如果我能像“土著”一样思考,和他们共享一套共同的象征体系,或许对生活会有更独特和深刻的理解。

印象最深刻的是费老对“团体格局”和“差序格局”、“个人主义”和“自我主义”两组概念的辨析。我们过去可能常常将“个人主义”和“自我主义”混淆了。“个人主义”强调讨论个人和他者、集体时前者的独立性和所享有的平等权利,在比较两者时可说是并置的关系;而“自我主义”多出了伸缩性,自我在任何情况下(变动中)都是中心的,与他者相比较时并非并置的关系,而是有远近、主次的。

和志肥走在乡间的小路上,他说到给他朋友圈点赞评论但平日已没有交流的一位朋友,让我想到“只活在朋友圈的朋友”这一说法。费老在十多年前提出的概念都能拿来解释,且令我感到信服。即使技术发展日新月异,但本质没有发生变化。至少在我们周边的关系中,差序格局仍然存在。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朋友圈,每个人也都是自己朋友圈中的中心,点赞的朋友、评论的朋友、不点赞不评论的朋友、线下交流的朋友等等在不同的波纹处,你的身份、阶级、地位、能力和影响力等等影响着你推出的波纹的大小和范围。倒是代表着新技术的微信交流和社交方式更容易让我感受到这一股“差序”的意味。

乡村里的关系一直如此,呈现的方式也仍然如同过去一般。

我寻找着可以攀谈交流的对象,好几次其实看到有人坐在院子外割渔网,但我不敢上前,也想不到要怎么起头进入交流。

真要做起田野也完全不简单呀。建立关系这一方面,根据《乡土中国》,我得到的启发是要找到和村民的熟悉点。昨天和前天去帮佟萍家帮忙解渔网就是很好的实践。在当时的场景下,由于渔网比较乱,工作量也很大,佟萍一家也是乐意接受主动参与帮助的我。在那儿,我也已经接受了一次中场休息饮料的馈赠,以及两次螃蟹的馈赠。如果再坚持多几天,我相信我们的关系会更加亲近,毕竟是在共同劳作,而非单方面的索取信息。除了解渔网,另一种可能有效的方式或许是经常在村子里溜达,沿途看见村民可以试着主动打打招呼。不过单是这样也不够,而且应该会很慢,只能是一种日常要做的辅助工作,而非主要的。

我需要再大胆一点,社会学和人类学算是两门需要勇气的学科。如果要反思,我想我还是踌躇。走了半天,最后才和一位正在割渔网的阿公交谈。阿公人还挺好的,会讲普通话,一边割着渔网一边回答我的问题,偶尔会问问我的情况。这一次的交谈很随意,想到什么问什么,我想也算是逐渐熟悉的过程。

阿公有七十来岁了,六十岁时便没再出海,最远去过靠近越南的海域,在那儿捕鱼拉到广西贩卖。他家的船似乎是要开到海南。和阿公交谈的过程中,我得知这两天刮台风导致渔网缠绕的程度更高,更难解,因而会用刀子进行切割;但在平时一般是用手解开。阿公不出海后,会在自家门口的阴凉小道上帮别人清一清渔网。

聊到的内容不多,聊了半个多小时,不知道我是否讲得也多了一些。希望今天是作为初步建立关系,后续还能有更多的交谈机会,我想了解阿公的生活里是否有着关于海洋、风浪和神明的故事。

下一次田野调查需要更加主动和大胆,具体一些,下一回提前准备好积攒下来的疑惑问题,和新的村民认识并交谈。

与佟萍的姥姥 🔗

洗碗的时候,小庄告诉我有两个小朋友家里的渔网捕到了鲎,做完记录鲎要放生回海里。

洗完碗后,我跟着她俩一起往外面走,看着她们将鲎放归大海。

我计划下午继续帮佟萍家解渔网。

走到佟萍家的摊位时, 他们已经在作业了,分成三拨人:佟萍和她妈妈在“转”渔网,佟萍的爸爸在“扯”渔网,佟萍的姥姥还有另外一位老人在“割”渔网。

“中午好呀!”看见我走来,佟萍的妈妈先打了一声招呼,“你又来啦?”

我已颇有一股习惯而自然的感觉。

“阿姨中午好,我又来帮忙了。”

“现在要做啥?”

“没什么要做啦,你去玩吧!”阿姨用带着手套的手挥了挥,“这些很臭的,你不要弄啦!”

我知道,剩下的渔网应该都是缠着死亡的螃蟹和其他海洋生物,以及少数垃圾。这两天都是佟萍一家都是先将渔网中的活螃蟹解下,死去的则一直留在网里,放了几天,已经开始发臭了。

“没关系,闻习惯就不臭了。”我不打算走,看着阿姨转着我看不懂的转筒,想等她给我安排任务。

“真的很臭的,你去忙你自己的,玩你的就好啦”阿姨忍俊不禁,还是催我离开,佟萍的爸爸和姥姥也附和着。

“臭没关系,我回去会洗澡的。”说着,我径直走去戴起手套,捡起小刀坐下就割起渔网。

“洗不干净的!你回去同学就笑你,不敢靠近你啦!”

佟萍妈妈的普通话和阿用一样不大标准,但声音听起来很是清晰,也显得很有活力,突然让我想起一位朋友的个性签名:

“我的心总得为一种新鲜声音,新鲜颜色,新鲜气味而跳。”

佟萍的爸爸好像有点无奈,对着阿姨说了几句,虽然我不大懂雷州话,但大概能听出是让阿姨叫我回去的意思。

“喊过他回他都不肯!”阿姨没好气地回了一句。我观察了一下,心想我不回你们也不能拿我怎样,心里有点窃喜。

隔壁摊位上的渔民看过来都笑了起来,操着我听不懂的雷州话聊了起来。

虽然只是割渔网,但也是一个需要长时间保持专注的活儿。说不臭是假的,有时候把螃蟹从网中扯出来还会溅出浅绿色的液体,或者是扯出来后蟹壳碎开,流出一地黑色的汁液。也是这时候我才反应过来为什么昨天下午割完网后,直到晚上洗澡时都能闻到黏着在身上的气味——一种夹杂着海鲜腥味和脚臭味的腐臭味。

割开,取出,割开,取出,螃蟹的尸体、空洞的螺壳、墨鱼的残肢……臭,装垃圾的小桶桶壁上漆黑一片,随着螃蟹尸体的堆积,几只苍蝇在周围欢呼雀跃。

幸运的是把自己投入到“工作”这一过程后,静下心来,沉浸其中,许是注意力的倾斜,腐臭的味道淡开了。

我也没有和佟萍一家交谈,只是看着缠绕在渔网中的蟹,在解开的过程,在和佟萍一家共同在场劳作的过程。

我们中途休息了一会儿,在我面前话一直很少的佟萍的姥姥拿起一瓶绿色的王老吉递给我。我接过饮料,低声道了谢。

我感到很欣喜,看了看周围,佟萍和她的爸爸妈妈都在喝饮料。虽然只是一瓶小小的饮料,但似乎在无声地告诉我,我得到了接纳。

良凤和秋结 🔗

有一对姐妹很乐意教我讲雷州话,姐姐叫良凤,妹妹叫秋结。

或许是因为对我感到好奇?又或许是因为小孩子比较爱玩?说给我教雷州话,两姐妹竟然能耐心地给我教几个小时。

和我在民宿见到的来自城市的客人带的小孩子不同,她们皮肤黝黑,对陌生人好奇而又不敢靠近,眼里有时候好像写满情绪,但等你回过神来已笑着躲到一边。

上一次来黑石屿的时候,她们教会了我“螃蟹”、“苹果”、“矿泉水”和“休息”的雷州话怎么讲。今晚在洗碗的时候,她俩刚开始好像在试探着什么,坐在网床上看我洗碗,走到旁边后又马上离开,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我没想太多,主动和她们聊了起来,想到什么就让她们帮我用雷州话翻译一下。

姐姐和妹妹都是倔强的害羞,看起来大大咧咧的,知道我的名字,但开口闭口都是“欸!”知道我听不懂,可每次“欸”过以后紧接着又是一段长长的雷州话。我只能每回都用普通话追问她们,看着她俩对我翻了翻白眼,而后故弄玄虚地大声告诉我答案。

待我问到她俩现在念几年级时,应该上初一的姐姐说自己不读了。

我当然是认为她开玩笑的,现在想想,我是这样先入为主,这样天真,好像觉得天然地,大家都享受着同样的教育机会,大家也都同样认为念书是理所应当地重要。

“我自己不想读的!”

“读书没什么意思。”

姐姐看着我说。

我没有往真实性的方向去思考,直到后来饭团和我说,良凤确实没有继续读书了,现在在家帮父亲干活。

我试着和她俩聊聊看书的事情,但她俩意兴阑珊,倒是愿意和我学白话,和我学了“你慢慢洗”、“红卫社区”和“红卫猪”的白话。和我学习雷州话一样,过一会儿又忘记怎么发音了。

将一部分洗好的碗筷搬进厨房后,我走回院子,秋结已经拿起我洗好的剩下的碗筷走了过来。

我觉着我们的距离拉近了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