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做工:工人阶级子弟为何继承父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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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罗·威利斯

读书 🔗

《学做工》给了我重新理解当下自身遭遇的视角。这本书的前半部分主要是作者与“家伙们”的访谈对话,后半部分则是作者的分析。访谈对话的部分看下来,我没有什么想法,后来看到作者坦然地说出自己早期面对田野的困惑和处理方式时,却宽慰了我。

在伯明翰嬉皮士们活动的中心地带,有一个酒吧,我去问那里的酒保,谁是这里最有名的嬉皮士。他告诉了我,向我引荐了其中的一些人,告诉他们我正在写博士论文,讲的是音乐和嬉皮士文化,需要收集一些信息。我之前没修过任何的方法论课程,我也没有把自己看做是人类学家,我只知道我必须收集素材。于是我说,你们介不介意我录音啊?他们那个时候根本没有便携式的录音机和磁带,不过反正我当时也不知道这个。“中心”刚刚花了一点钱,买了一个质量不错的盘式磁带录音机,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手提箱,我就提着这个沉重的箱子到这些嬉皮士的住所,把它放到桌子上,打开一盘盘磁带,插上电源(开始录音)。这就是不加干扰的方法!我当时就觉得,“看在上帝的分上,搞出一点什么吧,搞出一些材料来吧!” 我当时时间很紧张,我就想着赶快开工,不管用什么形式,我要搞到一些素材来用。(311)

如果只是自己读这本书,会遗失许多思考内容。还得是和袁老师一起开读书会,才能延伸开来,进一步理解。

在《学做工》以前,关于教育的思考存在一种“结构论”(或者说结构决定论)的说法。布迪厄在《再生产》中认为,教育体制是一种符号暴力。个人所处的社会经济结构地位,往往决定了ta的未来,而教育则将这一过程隐蔽地合法化,或者说将不平等的传递合法化。这是袁老师给我们的讲解,虽然他最近没有看这本书,但是他的理解和豆瓣上的简介是相近的:“教育是统治阶级的工具,所有教育行动客观上都是一种符号暴力,是统治阶级维护社会等级,并使之长久延续的重要手段。”怎么理解呢?我想可以引用《学做工》中的这么一段话:

布迪厄和帕瑟隆指出,制度化的知识和文凭的重要性并不在于技术或人本主义的进步,而在于社会排斥。借由制度化的知识和文凭,阶级社会得以合法化,并实现了再生产。一种表面上更⺠主的货币取代了真实资本,成为现代社会中的社会仲裁员。布迪厄和帕瑟隆认为,正是社会中占支配地位的群体所独有的“文化资本” ,即在对语言和数字的象征性操纵中的知识和技能,保证了该群体后代的成功,也因此实现了阶级地位和特权的再生产。这是因为,教育进步是由“ 文化资本” 所提供的那些“公平”、“严格”的精英测试技术来控制的。1(168)

《学做工》中,“再生产”这一概念出现了很多次。在不同的书籍中,我见过“资料的再生产”、“文化再生产”和“社会再生产”。说实话,我搞不清“再生产”究竟是什么意思,一如读完《茶馆》后我仍然无法给“公共领域”下一个准确的定义。但按照袁老师的说法,具体的术语还得看不同的语境进行解释,不同的论家也会有不同的解释。而在《学做工》这本书中,讨论得比较多的是“社会再生产”(social reproduction),即工人阶级子弟经由带有局限性的“文化洞察”质疑教育和文凭的价值,并实践和生产出了“反学校文化”,但“恰好往往是他们自主性的一部分为自己盖上了宿命的封印”,让工人阶级子弟自愿接受西方资本主义中的从属地位,由此完成社会再生产——工人阶级的自我复制,工人阶级子弟最后还是子承父业。

不过《学做工》并不是要重复说明布迪厄在《再生产》中对教育的悲观看法,相反,《学做工》关注到的是社会行动者的能动性,这也是本书的核心。

在社会再生产和文化再生产之间,存在着根深蒂固的裂痕和巨大的张力。社会行动者不是意识形态的被动承载者,而是积极的占有者——通过斗争、争论,对结构进行部分洞察,实现对现存结构的再生产。除去特定社会的结构性特征不谈,正是这种竞争性的解决方式有助于赋予社会独特性。(226)此处的脚注部分:主流社会学过于强调社会化的概念和被动传播的含义因而忽略了该过程中的张力和不确定性。工人阶级并不总是与中产阶级存在差异,也不会如社会化的必然规律所概括的那样,将劣势永远不可改变地传递给下一代。

换句话说,工人阶级群体并没有破局——为什么努力不一定能成功?因为知识具有偏见,而且文凭的功能不是实现社会流动,而是社会排斥。学校文化对向上流动的许诺在个体身上或许会得到实现,却不会在群体上奏效。工人阶级群体无法在教育体制中实现真正意义上的阶级流动。但“家伙们”却并非是毫无意识地接受学校文化并按照既定的轨道行走,资本主义也并非意味着对从属阶级完全有效的支配。按照威利斯的看法,“家伙们”拒绝毫无意识地顺从并实践出的反学校文化是具有创造性的,或许它没能改变最终的结构定局,“家伙们”仍然“一边谴责着、抱怨着,一边迈向了从事体力劳动的未来”,可是他们创造的文化形式——反学校文化——“对世界作出真实洞察……在保守的结果中存在着某种激进的起源……其中至少存在某种对抗的能力”,那么当“许多制度或许在某些层面上、以某种方式,共享着一个自欺欺人的信念”——在我的理解中,这种信念在书中指的是学校文化关于向上流动的承诺——时,原本不加批判的意识形态向下传播的链条会发生中断和逆转,底层的人们至少不会轻易以某种方式便接受它,而是在前述文化形式、反学校文化带来的文化洞察所特有的判断力激励下采取具体行动。威利斯在“再生产与国家制度”这一小节的结尾,以帕提亚式的胜利2来说明工人阶级子弟,也就是“家伙们”最后使得社会再生产成为定局。我想他想表达的意思是尽管工人阶级子弟最终还是复制了父辈的阶级身份,但在这个过程中他们能动地向虚伪的承诺陷阱发出了反抗,也正是这份瞩目的能动,应当引起我们对再生产的重新理解。

之所以说要对再生产进行重新理解,是因为威利斯认为文化再生产理论奉行一种“过于简化或粗略的唯物主义观念”。在他看来,对文化再生产的理解是复杂的。

符号和物质领域这种活生生的关系,应该以它们自己的具体形体、在它们自身的层面上来呈现,而不是一直将它们机械性地简化为基本的决定性结构。社会再生产和矛盾不应该被刻画为抽象的实体,它们是动态地嵌在真实人物的真实生活之中,不仅仅是僵化的、具有某种“更深层”结构的“对应”或者“反映”……行动者的意图并不是自己就能开花结果的,而是要与一种复杂的过程连接在一起,在这个过程中,结构通过“文化形式”占据了一席之地。

值得一提的是,布迪厄晚年时反思了自己对教育以及结构论的悲观看法,与《再生产》相对应地写了《实践感》,开始强调行动者的个人能动性。

不过,坦诚说,直到开完读书会,我对威利斯眼中,以及袁老师说的“能动”是书中的关键与重点其实还有疑惑的地方。除了可以将其作为重新理解传统结构论的一个视角外,还有什么作用呢?换句话说,威利斯的研究目的是什么?研究意义是什么?界面文化在对威利斯的专访中给出了一个我没在书中清晰读出来的回应:解答“英国白人工人阶级如何能够在处于从属性社会地位的同时保有文化自信?”此外便是威利斯认为的,“如果我们真的在乎社会公平,我们就需要更深入地记录和分析普通人的能动性和他们在日常实践中制造的意义,重新定义阶级,将失意者拉出民粹主义的陷阱。”这让我想到迈克尔·陶西格在《萨满教、殖民主义与野人》中是如何竭力通过蒙太奇的手法试图让读者进入与殖民主义缠绕在一起的拉美恐惧与治疗景观,他将文字和镜头对准他眼中土著印第安人的话语和行动——如何喝下雅格、如何忍受楚马进入幻境以进行治疗等等,同样是强调作为主体的印第安人的能动性,他希望通过这种叙述方式,一种“土著印第安人自己的叙述模式”,来达到“使土著印第安人的‘声音’从伤痛和时间的晦暗中得到拯救。从‘被表征’中会出现推翻表征内容的事物。

读自己 🔗

刚读完《学做工》时,我简单地以“学校文化-反学校文化”和“循规生-‘家伙们’”两组关系来理解整本书(学校文化对应循规生,反学校文化对应“家伙们”),学校教育如何促进工人阶级的社会再生产是本书的关注核心。

我在自己的身上发现了许多书中反学校文化下工人阶级子弟的特性。例如我对不完全“歪曲的自由”的重视——我反感传统学校文化下要求的循规蹈矩,我不喜欢学校明里暗里对学术道路的倡导或鼓吹。面对自己不感兴趣的课程,我不会强迫自己去接受,也不会给自己任何道德上的负担。在我看来,我不能指望学校,也不能依靠老师给予我一个值得期望的未来,它们最终都无法为我的人生负责,只有我自己才能为自己的人生负责。如果听从学校文化的安排,我便可能得如同循规生一般放弃自由和独立探索的可能。

因此,至少在这个学期,所有的上课时间都被我用来做自己的事情,哪怕是在GitHub闲逛,捣鼓一下博客的主题样式,或者是写写博客,都是我发自内心愿意投入时间去做的事情。如果是我哥哥,他一定会抓着实际效用的方向问我:“然后呢?”是啊,然后呢?然后似乎就没有了答案。他可能会奚落我,说我没有计划,没有规划,只是在浪费时间。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抛开我所做的事情真的会给我带来更美好的可能的可能性,我也愿意在自己乐意的事情上而非在我不乐意的事情上浪费时间。我深信大学是我最后一段自由的时光,可以拿来“浪费”,可以拿来试错,既然如此,我为什么不多听从自己的声音?不发挥好自己的主体性?

文凭的社会功能是实现社会排斥,而非社会流动,当下的学校文化——在我看来,学院对考研已经是鼓吹——从我们入学开始就始终把我们往同一个方向引。前段时间在学院公众号看到《大一就学做科研》的文章被拿出来宣传,大一大二的学生有的已经在朋友圈发文说明自己写了什么文章,要到哪里参加学术会议,甚至下个学期学院还要开一个考研动员大会。学术不是一个糟糕的路径,但我看到的是学院对升学率KPI的追求,看到的是防止就业率低下与延缓个体迷茫的举措。在学校文化的承诺里,或许某些个体可以实现向上流动,因为符合综测要求而保研,因为提前跟老师写文章而在考研中具备优势,但其他人呢?其他人在同一的鼓吹氛围下同样奔向同样的路径,最后却被告知门票有限。而在这样一段时间里,他们本可以去探索学术以外的可能,但周遭的声音已经否定了其他的可能,只剩下寥寥几条被反复强调最为安稳,没有风险的道路。今天我们看到考研热、考公热,但这股热火里有多少人是心中同样保有热火?大多数人只是因为同辈师长的话语与行动而更加迷茫焦虑,最后成功取得文凭的却还是少数几个人。

群体的集体流动是困难的。当问到如何破局时,袁老师对能动的理解是在结构中个体的状态和心理选择。社会地位可能可以被再生产,但幸福感却很难同样被再生产。那在我看来,发现自己的主体性——威利斯在《学做工》里提出的能动性或许也是这个意思吧,我根据生活经验想到的与他所提出的想法呼应了——敢于质疑既有的体制和声音是渺小的行动者最有力的武器(弱者的武器吗)。这之中存在风险,但当我们并非完全接受自上而下的意识形态并完全接受作为资产阶级的从属关系时,我们便发起了对超于我们自身存在的反抗,无论最终结果如何,我们的主体存在,我们的意识存在。

如何读书 🔗

读《学做工》让我想到了可以训练的一些读书技巧。

概念索引 🔗

再生产在《学做工》中反复出现,实际上这个词在马克思和布迪厄的作品中也能经常看到。可以在《学做工》中发现马克思主义的影子,也可以在布迪厄的作品中发现马克思的影子。许多理论和概念都可以追溯到古典社会学的三个学者。例如异化最早由马克思提出,在今天发展出了很多的形式。涂尔干提出的失范、韦伯提出的祛魅在今天发展出了哪些新形式?

威利斯在《学做工》中强调行动者的能动性,韦伯的解释社会学、吉登斯的结构二重性都可以作为理解。

研究千千万,同一个问题可以用许多不同的理论和解释方式看待,追求以“价值中立”的态度来解释普通的生活现象,并非让研究者在研究中做到绝对的价值中立,而是希望能给解释社会的多元声音的出现提供包容。多元声音的出现和共存有利于社会团结与和谐。

综上,建立概念库,索引到人物,建立理解仓库。

例如:“再生产”-马克思,布迪厄,威利斯-相关著作集合《资本论》-《再生产》-《学做工》


参考资料

1、《学做工:工人阶级子弟为何子承父业》

2、【专访】《学做工》作者保罗·威利斯:中国年轻人正被物质秩序和文化秩序的同步变化深刻影响和塑造

3、康永久 程猛|洞察、文化生产与循规——对威利斯《学做工》的再审视

4、《萨满教、殖民主义与野人——关于恐惧和治疗的研究》


  1. Bourdieu and Paseron, La Reproduction, Minuet, 1970. ↩︎

  2. 帕提亚式的胜利,指的是古代帕提亚帝国骑兵在退却或佯装退却时返身发射回马箭,这种战术因此而得名,现可泛指临走时的敌意姿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