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古汇出行

· 6099字 · 13分钟 · 生活

由于下一周要开始期末考,今天就是最后一次田野调查课程的外出啦。

这次去的是天河区的太古汇。嘴上说着是去太古汇,其实我们还去了不同的大商场走了一走。除了太古汇,我们还去了万菱汇、天環和六运街。

出发以前,松哥和我们大概和我们提了一些建议,我没有很认真听,也没有记下来,只隐约记得说的是跟有钱人相关的。

如何理解田野呢?我认为需要阅读。“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古人的话其实饱含智慧。如果没有阅读的积累,其实去到哪里都如同走马观花。要求稍微宽松一点,我们可以说拓展了见识,和同学朋友们增进了亲密关系;要求若是严格一些,我们或许不得不说并没有发现什么社会学或人类学视角对现实的切入点。

刚好这段时间我一直在看社会学类型相关的书籍,昨晚还在写《新异化的诞生:社会加速批判理论大纲》的书评(准确来说应该是阅读感受?),今天走过万菱汇和天環里的商店时,罗萨的社会加速理论重新浮现在脑海中。

如同罗萨与耶姬对社会的诊断工作并非从经典文献开始,我对社会的理论分析和理解同样从日常生活的观察出发。不管是太古汇,天環还是万菱汇,首先引起我注意的是商场整体景观和遍布各处的文化符号,而真正让我将理论作为思考拐杖的,是商场里具体的门店及其运作情况。

今天是我第一次了解到奶茶店、咖啡店和面包店都可以分别作为一个系列。例如以茶颜悦色、喜茶和奈雪为代表的奶茶店(与惯常理解的“甜”不同,这个系列主打与茶味,偏清淡);库迪和mannner为代表的咖啡店(过去我只了解瑞幸,但听伙伴说,相比起来瑞幸由于文化区隔并不能纳入本系列,详细原因会在后续展开);以paper stone、breuneed、AKAK(卖日式较多)为代表的面包店。

这些奶茶店、咖啡店和面包店给我最深刻的印象是美丽而精致,擅长使用营销策略,并能最大化满足客户的舒适度和使用体验感。以我今天消费的喜茶为例,这家店铺最显著的特点是文化景观的呈现。可能由于今天是它们在广州开业的第一天,我们一行人经过时,服务员给我们免费了提供试饮品。值得注意的是它们试喝的一次性塑料杯子制成了平常喝茶用的茶具的模样,在菜单上,每一份饮品的名称都起得极其诗意,在大城市经济区的商场里,我猜想可以满足消费者通过消费同时取得以购买力为代表的地位认同和以文化品味为代表的自我认同的需要。

就连我点的这一杯“宋云涧”,杯子上都写着诗词,字体看起来还是书法中的行书

写到这里,或许你会感到很疑惑,这种文化形式上的营销策略不是随处可见吗?例如我前面提到的“茶颜悦色”和“喜茶”,恐怕也都有独具特色的文化宣传,拿这个来做文章有什么新意?如果只是停留在描述这种文化特色营销的表现形式上,似乎确实没有可以进一步分析的内容。但引起我关注的,是这种结合文化的营销形式给我带来的“便利”、“精致”甚至是“丝滑”的感受——我在情绪上产生了“服务体验好”的感受,但同时我对这份感受还有着一股难以言明的陌生的距离,正是这样一种实际上不止陌生,同时还是突如其来的感受让我想起了罗萨的社会加速批判理论。不过,在展开罗萨的社会加速批判理论以前,我必须对“喜茶”的运作(包括了上面讨论的营销)做完描述的说明。

喜茶的小程序

这是“喜茶”的点餐小程序。或许你同样会感到疑惑,一个普通的小程序有什么值得注意?类似的点餐小程序不是随处可见吗?的确如此,但不同于以往点餐,这一次在喜茶消费,从它们的文化包装引起我注意开始,我不自觉对喜茶的小程序也关注起来——界面的流畅程度和使用体验感,其中使用体验感包括UI设计的色彩、图片与文字的排版。一如喜茶在文化包装上给予了我一股精致、高雅的使用体验,小程序的界面与交互使用体验也大大增加了我在点餐过程中程序运作的使用流畅度,丰富了我的体验度。由于我在学习网页设计,所以对界面交互敏感度比较高,并不是随便设计都能达到相应的效果。

综上(终于要引出我想借用的罗萨的社会加速批判理论了),借助喜茶文化包装宣传的营销策略和点餐小程序运作,我想表达的是它们最明显的特征是精致、便利、流畅,一方面极大地满足了消费者的消费舒适度,另一方面则丰富了消费者的消费体验感。而值得关注的问题也在此时出现:在我们高度舒适与流畅(乃至丝滑)感受的背后,是谁为奶茶的诗意名称定义?是谁制作了UI界面精美的小程序?是谁制定了一整套复杂的营销和运作策略?这整一个设计过程和我们对从点餐到奶茶到手的过程的认识两者之间,距离有多遥远?

在这里,我需要引出罗萨在提出社会加速批判理论时重拾的概念:异化。

我想思考的问题其实很简单。我知晓社会分工的精细化会带来不同专业领域的分化,如同今天的我们作为学术领域内的成员(暂时将大学生界定为这样一个定义尚未清晰的群体),当我们今天踏入奶茶饮品这一消费领域时,如果我们稍加注意,便会惊讶地发现看起来简简单单的一杯奶茶背后竟充满了各种领域的专业知识,有经济学的、心理学的、市场营销的、文学的和计算机的等等,而更让人感到惊讶的是这些不同领域的知识不仅在横向上与日俱增地扩展和交织在一起,同时在纵向上日益深入,变得更精细复杂。举一个简单的例子,可能过去的优乐美只有广告学知识和经济学知识等有限学科的身影,而且只有简单的文字描述和电视宣传,但今天一杯普通的奶茶不仅可以在互联网上数字化,而且包装盒上展示的文字还是我们叫不上名的古诗词。我们和生活之中周身物品似乎越来越”远“、越来越”陌生“,这种变化可能会带来什么后果?

这么一想,我看着眼前的奶茶,只觉得自己对它一无所知,再重新审视从服务员给予我免费饮品开始的预消费环节到最后消费的完成,虽然我的体验流畅且舒适,但其中还带有“丝滑”到几乎漂浮的感觉——我的体验感被满足了又好像被架空了,如同我从起点快速抵达终点,但过程没有摩擦,这让我感到一股奇怪的陌生的感觉。我确实消费了手中这杯奶茶,但我似乎只剩下了“被动”的消费能力,而失去了主动消费的能力。

这杯奶茶很陌生,我的感受也很陌生。

罗萨在《新异化的诞生:社会加速批判理论大纲》中提出,社会加速会带来异化,而通往“异化”的一个面向就包含物界的异化。他指出物界包括两种物体类型:我们生产出来的物,以及我们所消费的物。Habermas认为,人在最低限度上都会跟一些物体具有亲密的关系。罗萨则从社会加速的角度指出,我们与物界的关系会随着更替速度改变,长时间使用的物品可能会成为我们主观感受上自我的一部分,被我们内化,标志个人特质,变成“我们日常体验、身份认同、生命史的一部分”。换句话说,我们可以“扩展进物界“,物也会”变成自我栖居之处“,正因如此,泰勒称人是”多孔的“。但在加速社会,由于我们可以很容易地增加生产速度,物品更新迭代的速度也很快,而维持和修理物的速度却提升得很慢,物品的道德性消费会超越其物理性消费,比如我们越来越会在车子、计算机和手机等物品还没坏掉时就丢掉或替换它们。此外,罗萨还指出我们所使用的物品变得越来越智能,越来越精细,这导致了我们与这些物品之间的鸿沟变得越来越大

”既有的经验在越来越快的创新之下会变得越来越没有价值。这让我们与物之间产生了异化,因为我们没有办法正确操作这些物,并且感觉非常糟糕,觉得不会用这些东西是自己的错。“

对于我的旧的移动设备,我还知道要怎么设定时钟,但新的这个,我不知道;我根本没有时间去搞懂要怎么设置。在录音带时代,我知道要怎么录一首电台播放的歌,但现在新科技让我不知道该怎么弄。旧的手机,我知道怎么改变来电铃声,但新的我不知道怎么改。

总结下来,罗萨所认为的人与物的异化是指人与物关系的严重分离和陌生化

可能对于我身边的小伙伴来说,喝一杯奶茶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换作我还在念中学的时候,我会抱有同样的想法,因为那时候如果要喝奶茶,只需要在线下随便找一家店面,拿起菜单挑好奶茶,然后”啪“地一声放下,大声告诉服务员即可。但现在奶茶店品牌层出不穷,茶颜悦色、喜茶、奈雪和益禾堂等牌子琳琅满目,同时不同口味、不同原料的奶茶也眼花缭乱,可能今天大受推崇的还是芋圆啵啵,明天就换成了杨枝甘露,后天又摇身一变变成海盐奶盖,每天都有新花样。此外,现在大家都习惯线上点单,小程序和微信支付都很方便,但各种优惠活动与票券充斥在菜单界面。以上种种要素层层加码,以致走进大商场时我都生不出喝奶茶的欲望,只因为我对它感到前所未有的陌生。我甚至会认为自己很”土”,不敢踏足其中。我想,这也是为什么今天听到大家和我科普大商场里流行的奶茶店、咖啡店和面包店时,我既为自己的无知感到惊讶,也为逐渐了解它们的存在而试图思索我与它们的关系1

在此,需要补充罗萨根据功能批判角度提出的去同步化概念,以对我与奶茶消费之间产生的“鸿沟”进行进一步分析。在罗萨的书中,去同步化是指事物之间加速能力大小不同所带来的诸多制度、过程和实践之间的界限的摩擦与张力(91)。如同我们与物的关系一般,我们对物的理解能力变化的速度已经难以跟上物的存在及其运作原理的变化速度2,虽然这并不会妨碍我们对它们的使用(实际上,我们并不需要十分清楚汽车的构造才能开车,也不需要学会电脑的拆修和组装才能使用电脑,不过当它们的功能变得愈加精细和复杂时,我们可能会面临和罗萨同样的苦恼,并花上一些时间适应),它们在尽力地丰富我们使用体验的同时,还尽可能最大化地简化了操作过程。但我认为,当我们愈发难以理解消费的物品时,我们应当警惕自主性在多大程度上让渡给了制造者,或是吉登斯口中的专家知识,以及在这消费的物之后,是否存在足以控制我们消费走向的力量。如同我第一次消费喜茶时,服务员的引导和小伙伴的介绍帮助我完成整一个过程,我感觉没有太大障碍,但我的状态是被动的,这杯奶茶从宣传到来到我的手上,我都对它感到难以言喻的陌生。同样的感受在我上周和姐姐一起吃饭时也有过,大商场里的餐厅菜单不仅琳琅满目,而且充斥着各种套餐与优惠券,如果是我,最后恐怕只能随意选择,而姐姐作为常客,还得再三衡量最后做出她所认为的相对经济和理性的选择。

刚拿到奶茶的时候我竟然搞不清吸管应该插在哪里

尝试进行以上分析并非是要指出我们必须了解身边每一件物品的来源和机制原理,这也无法完全证明人与物之间在本质上发生了异化。毕竟罗萨在书中的结语也说到,他反复提及的”异化“概念在”定义上还相当模糊不清,也并没有形成一套完整的哲学方面的意涵“。但我认为当下人与物之间的关系确实在发生一种当人们稍加注意便可能会感到惊讶的分离和陌生化。而根据罗萨提供的社会加速和异化概念,我认为这种趋势值得我们尝试思考:这会给我们的生活带来怎样的影响?

让我们回到罗萨眼中的批判理论出发点,即追问“什么阻碍了我们的美好生活”。在我看来,人与物去同步化所带来的陌生可能导致的生活自主性让渡是阻碍我们美好生活的一种因素。而罗萨在基于人与物的分离和陌生化的讨论上,做出了关于生活变化的进一步分析。

早在一个世纪以前,瓦尔特·本雅明就区分了“体验”和“经验”的关系。体验是片刻的,经验则会深深烙印在我们心中,跟我们的认同和生命历程联系在一起,而且对我们自己非常重要,会触动我们或是改变我们。本雅明认为,我们可能到了一个体验很丰富,但经验很贫乏的时代。罗萨据此举出了看电视和旅行的例子,前者是“去感官化”和“去背景化”的,比如看电视时只需紧紧盯着屏幕,鼻子和皮肤等其他感官的知觉无需有意调用,同时,不管电视节目如何精彩,它与我们是谁没有关系,跟我们感觉如何、余生如何也都没有关系;而后者往往会驱使行动者全身心投入。由此,罗萨认为体验跟我们的内在状态没有“共鸣”,在体验类的活动里,“我们的行动或体验都只是’孤立的片段‘”,这些片段不会留下记忆痕迹,我们倾向于马上忘记它们。而这也十分符合加速社会,因为大部分的经验在此间“很快就会过时而无用了,人们总是要准备去面对无法预想到的新事物”。值得一提的是,本雅明在区分“体验”和“经历”时以纪念品举了例子,他认为纪念品可以作为“外在的记忆足迹”帮助我们回想体验的时刻。但今天,特种兵式的旅行,更新迭代、层出不穷的选择,愈发陌生复杂的事物,在所有这些因素的影响下,“这些东西不再跟我们诉说些什么了,它们’冷却‘了。它们不再有搅动我们内心的力量,因为它们就仅仅是外在的体验痕迹,而现在对我们来说已经完全没有意义了。”3正因如此,我们的“体验时刻越来越丰富,但是生命经验越来越贫乏”,结果便是“时间飞快流逝,却又在记忆里不着痕迹”,我们消费的商品以及背后的时间与我们相异,且无法有效整合到我们的生命经验之中。在这里,罗萨的论述实际上是从时间异化、物的异化联系到了自我的异化和社会的异化,即由于社会加速带来的我们与时间和物品的鸿沟会导致我们自身乃至我们与社会的关系出现问题。当社会加速,短时间里或许会留下丰富的体验,但记忆却不着痕迹,人们不仅可以快速道德性地消耗丰富的物品,还可以在短时间里发生大量的社会接触,例如在家里、在路上、在工作场所、在社交媒体上,一位社会行动者甚至可以在一两个小时里遇见许许多多不同的人,但我们却很难和哪怕一个人建立一段“太花时间”的“有共鸣的时间”,我们可能已经不大关心“别人的人生故事或人格问题”,也没有欲望向他人叙述自己的人生故事,因为在这快速变迁、快速相遇的世界里,陌生、效率、体验才是行之有效的主题。容易被我们忽视的,是“所有我们所经历的行动时刻和体验时刻,所有我们的抉择,我们所认识的人,我们需要的物,都是我们对自己人生的可能描述、确立我们身份认同的素材”,当它们都丝滑地掠过我们生命的地平线时,我们失去了“讲故事的能力”,自我的确定性变得脆弱,对他人的认识也将变得疏远、淡漠,我们与他人,与社会,和与世界的距离都是孤立地分割而开,以致当我们试图发出声音时,世界给予的只有巨大的沉默,而非共鸣。

参考资料

  1. 郑作彧:《化用的生活形式,还是共鸣的世界关系?——批判理论第四代的共识与分歧》, 社会科学(03),2021-03-06.

  2. 哈特穆特·罗萨:《新异化的诞生:社会加速批判理论大纲》,郑作彧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


  1. 值得一提的是,2023年2月23日,名为“遵义国旅漆姐”的豆友在豆瓣创建了一个名为“我不会XX | 我的人生新手村”的小组,截至2023年11月15日,已有组员113645人。小组的宗旨是希望提供一个类似游戏中的新手村平台,帮助组员适应社会化。虽然社会化是在社会加速以前便存在的事情,但在当下却以非正式的网络组织形式出现,我认为在某种程度上回应了社会加速现象。 ↩︎

  2. 关于人与物了解和使用的关系,我想起了美国哲学家波西格在《禅与摩托车维修艺术》中讨论了人和科技的关系 ↩︎

  3. 我突然想起过去买了一杯奈雪的奶茶,我大概听说过这个牌子口碑不错,但不是冲着它的口味,也不是“联名”(到现在我也不大搞得清什么是联名),只因为上面印有周杰伦的的图案而心生喜欢。在口味众多的选择里,周杰伦的图案让我想起每一晚聆听音乐的情绪,这显然深深嵌入在我的记忆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