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随笔12

· 2704字 · 6分钟 · 黄国政

在沙滩上,我看着村子中的大朋友和小朋友们开心地放着烟花,绚丽的火光短暂地点燃了海边的夜色。

我突然感到遗憾,感到「无感」,感到「我站在那儿,但我只是站在那儿」。

还有一点悲伤,一点因为我对烟花也不再感兴趣而感受到的悲伤。

梁永佳老师说,意义之外没有任何东西。有时候,我似乎试图寻找解释意义的方式,然后给予自我一个追寻的方向,将虚无的生命垂吊起来,苟延残喘般变得哪怕是只有那么一点质感。但似乎越是这种时候,我越发接近某种巨大的「缺失」。

其实什么也没有,意义之外没有任何东西,意义本身也并不存在。

我总觉得,我时常为所有事情找一个名为「意义」的事物,我可以因此从自我思索中获得力量,但也正因如此会在发现意义并不存在时猛地坠入虚无和荒诞。我觉得所有的事情都索然无味,我丢失了对自己双脚踏足土地的实在感。

我不关心了,不关心周身的事情,不关心这个世界,不关心整个宇宙,我只能忧郁地麻木。

回到民宿以后,我和小凤聊了起来。相比线上线下朋友圈对跨年关心的氛围,我毫无疑问地被这一刻和小凤的交谈所吸引。

我们俩就坐在院子的椅子上,起头的相互打趣消减了小凤对我的戒备,我在半意识半不知觉中聊得渐入佳境,让小凤慢慢打开了心扉——她和我说起了家中的情况,临走以前还告诉我可以去哪里找她。

从我上次离开硇洲开始,小凤和妹妹便基本没有来过民宿。两姐妹的父亲和饭团一家有着矛盾和过节,尽管只是上一代人之间的纠纷,却影响到了下一代的成长。小凤在家中排老二,除了有小秋这个妹妹,还有一个姐姐和一个最小的弟弟小金。四姐弟的父母已经离婚,几个孩子全部由父亲抚养。除了这些基本状况,我并未了解到更多的信息。记得方静来的那会儿,她和四姐弟的大姐接触过,在田野手记中提到大姐在家中过得并不好,一度动过轻生的念头,并寻求她的帮助。待我来到村子的时候,我已经没有再见过大姐,据小凤说姐姐已经离开村子到外地打工。问及小凤和弟弟妹妹的情况,她告诉我自己被父亲办理了退学,现在回到家中帮助父亲煮饭和整理渔网,妹妹小秋和弟弟小金则还在继续念书。

小凤看起来很不在意。我问她想不想读书,她习惯性地瞅我一眼,再翻了个白眼后,接着有点不情愿地说「有点想」。

「我爸帮我办了退学。」小凤说,「学校的老师很搞笑,前面才说我成绩不好不要再读了,后面又在领导面前问我要不要回去读……我不出声。」

问小凤之前,我便猜测她应当是想继续读书,因为她待在家里肯定需要帮忙整理渔网,整理渔网的疲惫用文字来表达实在太苍白无力了,那种疲惫是只有在个体所有感官的参与下才能有所体会。如同我猜想的一般,小凤也觉得在家帮忙整理渔网太累了。而实际情况是她不仅需要整理渔网,还需要为父亲和弟弟妹妹做饭。

「本来我是想睡个舒舒服服的觉的,被他们给我叫醒,我就骂他们,你再叫我起床,我不做网给你们了。」小凤说。

「早上下午都在摊位解渔网?」

「对阿,要不然呢?」

「什么时候我过去帮你咯。」

「那里有很脏的……」

「我之前都天天在佟萍家那里做(渔网)呀,你又不是没见过我在那里做,你觉得我怕脏吗?」不等小凤说完,我马上反驳,心中还颇有一股不服气的感觉。

小凤只是淡淡地说:「他们是第二次的(渔)网,我们是好几天的啦,很臭的,螃蟹也很臭,鱼也很臭,我跟你说。」

「……是因为来不及弄,所以一般都是堆了好几天吗?」听完小凤的话,我突然变得十分狼狈,想起自己在佟萍家解渔网,解得最臭的一次是留了三四天的渔网,甚至还有蛆在里头,虽然是参与其中,但也只有那么一次——如果要比较,那一次臭的气味比劳作的肉体疲惫更折磨人。我自以为自己很懂,很能干,但怎么就忽略小凤一个人负责一天的渔网,势必会剩下许多做不完的渔网呢?想想那会儿,我光是整理一袋渔网就要花上一到两个小时。

「你爸爸平时在家会骂你们吗?」

「有阿,做不完的网,把我们给骂(一顿),我说你再把我骂,我出去,我不帮你做网,跟我姐姐一样。」小凤说,「编故事骗他,他一下子就信啦。」

「编什么故事?」

「我说,我不做网了,我看你怎么做,看你自己一个人怎么做。后来我就是编这个故事,他才信。」

「他就不敢骂你……」

「有啊,他骂我,我又编,哼哼。」

「那他骂小秋和小金吗?」

「他说小秋考不成成绩好,我就把你的学给退了,我的是他自己退的。」

第一次来村子时,我便问过两姐妹念的几年级,彼时小凤就白了我一眼,说自己退学不读了,我还不信,似乎是因为她一直把「不想读」挂在嘴边。但她真的不想读吗?可能当时还没有在家里「全职」干活,没有明确的概念,但现在独自一人从早到晚都要干活,虽然我没观察到她有任何强烈或明显的抗拒,但我相信关于读书和干活的选择,她已经有了新的看法和感受。

「你有这么多渔网,你每天都要做渔网?」我问小凤。

「对阿,还有,海边的风也太大了……你喜欢冬天吗?」小凤突然问我。

「我……冬天夏天我都不喜欢,夏天太热,出汗,臭,难受;冬天太冷,冷得人做事做不利索。」

「我喜欢夏天,不喜欢冬天。」小凤说,「就是冷阿。热的时候我忍着。」

我没有理解小凤的逻辑,但我想对她来说,冬天摊位上的冷风是无法忍受的,尤其是她长期独自待在摊位上整理渔网。

「在佟萍家,一个网我都要做一两个钟,你要做多久?」我问小凤。

「我早上做网做到五点钟,五点半。」

「早上做到下午五点半……才能做完?能做多少……」

「做不完的。」小凤打断我。

「那你能做多少张?从早上做到五点半。」

小凤沉默了,没有应我。

「不清楚?」

小凤轻轻地「嗯」了一声。

「那你爸爸中午回来不会帮你吗?那他回到摊位做什么?」

「睡觉。」

「一回来就睡觉?」

「睡完觉了就出去喝酒。」

「也不干活,就喝酒,什么都不管?」

「去玩啦。」

我依稀还能听到小凤说「……太累了」,但已不记得她说的是自己的父亲太累,还是她自己在摊位太累。过去在摊位上和妇女聊到村里出海的男人时,她们会说男人们出海回来都会很累,一般都会先休息一下。

一阵脚步声传来,我和小凤说以为她父亲过来找她了,她没好气地怼了我一句「你爸呀」。

一只有点胖的大白猫跑进院子,小凤把它吓跑了。

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相比所谓跨年,我只觉得这个时刻更加重要。

「你多点来找我呀!你要多点和小秋来找我,你们都不来找我,我怎么……」我突然和小凤说。

「我找什么找,我要去(做)网,什么叫我找你们?」小凤打断我,质问我。

「那我去找你们。」

「去垃圾池那边,走下去就是海边了,有两条路,那边也有路,那边也有路。」

「那你在哪边?」

「在森林里呀,人家不是有鸡吗?人家养鸡呐,鸡都是在里面呐,你走进去那个森林,就看见我们在做网。」小凤说,「你要想去,去海边找我们呗。」

我答应了小凤。

似乎是担心我会忘记,回去的时候,小凤走进巷子后又探出身子,说如果第二天想去玩,那就去海边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