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沙滩上,我看着村子中的大朋友和小朋友们开心地放着烟花,绚丽的火光短暂地点燃了海边的夜色。
我突然感到遗憾,感到“无感”,感到“我站在那儿,但我只是站在那儿”。
还有一点悲伤,一点因为我对烟花也不再感兴趣而感受到的悲伤。
梁永佳老师说,意义之外没有任何东西。有时候,我似乎试图寻找解释意义的方式,然后给予自我一个追寻的方向,将虚无的生命垂吊起来,苟延残喘般变得哪怕是只有那么一点质感。但似乎越是这种时候,我越发接近某种巨大的“缺失”。
其实什么也没有,意义之外没有任何东西,意义本身也并不存在。
我总觉得,我时常为所有事情找一个名为“意义”的事物,我可以因此从自我思索中获得力量,但也正因如此会在发现意义并不存在时猛地坠入虚无和荒诞。我觉得所有的事情都索然无味,我丢失了对自己双脚踏足土地的实在感。
我不关心了,不关心周身的事情,不关心这个世界,不关心整个宇宙,我只能忧郁地麻木。
回到民宿以后,我和小凤聊了起来。相比线上线下朋友圈对跨年关心的氛围,我毫无疑问地被这一刻和小凤的交谈所吸引。
我们俩就坐在院子的椅子上,起头的相互打趣消减了小凤对我的戒备,我在半意识半不知觉中聊得渐入佳境,让小凤慢慢打开了心扉——她和我说起了家中的情况,临走以前还告诉我可以去哪里找她。
从我上次离开硇洲开始,小凤和妹妹便基本没有来过民宿。两姐妹的父亲和饭团一家有着矛盾和过节,尽管只是上一代人之间的纠纷,却影响到了下一代的成长。小凤在家中排老二,除了有小秋这个妹妹,还有一个姐姐和一个最小的弟弟小金。四姐弟的父母已经离婚,几个孩子全部由父亲抚养。除了这些基本状况,我并未了解到更多的信息。记得方静来的那会儿,她和四姐弟的大姐接触过,在田野手记中提到大姐在家中过得并不好,一度动过轻生的念头,并寻求她的帮助。待我来到村子的时候,我已经没有再见过大姐,据小凤说姐姐已经离开村子到外地打工。问及小凤和弟弟妹妹的情况,她告诉我自己被父亲办理了退学,现在回到家中帮助父亲煮饭和整理渔网,妹妹小秋和弟弟小金则还在继续念书。
小凤看起来很不在意。我问她想不想读书,她习惯性地瞅我一眼,再翻个白眼后,接着有点不情愿地说“有点想”。
“我爸帮我办了退学。”小凤说,“学校的老师很搞笑,前面才说我成绩不好不要再读了,后面又在领导面前问我要不要回去读……我不出声。”
问小凤之前,我便猜测她应当是想继续读书,因为她待在家里肯定需要帮忙整理渔网,整理渔网的疲惫用文字来表达实在太苍白无力了,那种疲惫是只有在个体所有感官的参与下才能有所体会。如同我猜想的一般,小凤也觉得在家帮忙整理渔网太累了。而实际情况是她不仅需要整理渔网,还需要为父亲和弟弟妹妹做饭。
“本来我是想睡个舒舒服服的觉的,被他们给我叫醒,我就骂他们,你再叫我起床,我不做网给你们了。”小凤说。
“早上下午都在摊位解渔网?”
“对阿,要不然呢?”
“什么时候我过去帮你咯”
“那里有很脏的……”
“我之前都天天在佟萍家那里做(渔网)呀,你又不是没见过我在那里做,你觉得我怕脏吗?”不等小凤说完,我马上反驳,心中还颇有一股不服气的感觉。
小凤只是淡淡地说:“他们是第二次的(渔)网,我们是好几天的啦,很臭的,螃蟹也很臭,鱼也很臭,我跟你说。”
“……是因为来不及弄,所以一般都是堆了好几天吗?”听完小凤的话,我突然变得十分狼狈,想起自己在佟萍家解渔网,解得最臭的一次是留了三四天的渔网,甚至还有蛆在里头,虽然是参与其中,但也只有那么一次——如果要比较,那一次臭的气味比劳作的肉体疲惫更折磨人。我自以为自己很懂,自己很能干,但怎么就忽略小凤一个人负责一天的渔网,势必会剩下许多做不完的渔网呢?想想那会儿,我光是整理一袋渔网就要花上一到两个小时。
“你爸爸平时在家会骂你们吗?”
“有阿,做不完的网,把我们给骂(一顿),我说你再把我骂,我出去,我不帮你做网,跟我姐姐一样。”小凤说,“编故事骗他,他一下子就信啦。”
“编什么故事?”
“我说,我不做网了,我看你怎么做,看你自己一个人怎么做。后来我就是编这个故事,他才信。”
“他就不敢骂你……”
“有啊,他骂我,我又编,哼哼。”
“那他骂小秋和小金吗?”
“他说小秋考不成成绩好,我就把你的学给退了,我的是他自己退的。”
第一次来村子时,我便问过两姐妹念的几年级,彼时小凤就白了我一眼,说自己退学不读了,我还不信,似乎是因为她一直把“不想读”挂在嘴边。但她真的不想读吗?可能当时还没有在家里“全职”干活,没有明确的概念,但现在独自一人从早到晚都要干活,虽然我没观察到她有任何强烈或明显的抗拒,但我相信关于读书和干活的选择,她已经有了新的看法和感受。
“你有这么多渔网,你每天都要做渔网?”我问小凤。
“对阿,还有,海边的风也太大了……你喜欢冬天吗?”小凤突然问我。
“我……冬天夏天我都不喜欢,夏天太热,出汗,臭,难受;冬天太冷,冷得人做事做不利索。”
“我喜欢夏天,不喜欢冬天。”小凤说,“就是冷阿。热的时候我忍着。”
我没有理解小凤的逻辑,但我想对她来说,冬天摊位上的冷风是无法忍受的,尤其是她长期独自待在摊位上整理渔网。
“在佟萍家,一个网我都要做一两个钟,你要做多久?”我问小凤。
“我早上做网做到五点钟,五点半。”
“早上做到下午五点半……才能做完?能做多少……”
“做不完的。”小凤打断我。
“那你能做多少张?从早上做到五点半。”
小凤沉默了,没有应我。
“不清楚?”
小凤轻轻地“嗯”了一声。
“那你爸爸中午回来不会帮你吗?那他回到摊位做什么?”
“睡觉。”
“一回来就睡觉?”
“睡完觉了就出去喝酒。”
“也不干活,就喝酒,什么都不管?”
“去玩啦。”
我依稀还能听到小凤说“……太累了”,但已不记得她说的是自己的父亲太累,还是她自己在摊位太累。过去在摊位上和妇女聊到村里出海的男人时,她们会说男人们出海回来都会很累,一般都会先休息一下。
一阵脚步声传来,我和小凤说以为她父亲过来找她了,她没好气地怼了我一句“你爸呀”。
一只有点胖的大白猫跑进院子,小凤把它吓跑了。
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相比所谓跨年,我只觉得这个时刻更加重要。
“你多点来找我呀!你要多点和小秋来找我,你们都不来找我,我怎么……”我突然和小凤说。
“我找什么找,我要去(做)网,什么叫我找你们?”小凤打断我,质问我。
“那我去找你们。”
“去垃圾池那边,走下去就是海边了,有两条路,那边也有路,那边也有路。”
“那你在哪边?”
“在森林里呀,人家不是有鸡吗?人家养鸡呐,鸡都是在里面呐,你走进去那个森林,就看见我们在做网。”小凤说,“你要想去,去海边找我们呗。”
我答应了小凤。甚至在她回去的时候,她似乎还担心我忘记,走进巷子后又探出身子说如果第二天想去玩,去海边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