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里今天有一户人家接神了。
还在整理去年寒假田野营成员收集的村庄神明信仰资料时,我在民宿大厅听见外头传来敲锣打鼓的声音,疑心了几秒后立即跑了出去。
村头站了两队人,一队人推着挂着彩布的小推车,一队人扛着一座有着神像的小轿子。敲锣声、打鼓声、唢呐声和鞭炮声此起彼伏,我有些摸不着头脑,这个时候怎么就突然游神了?直到饭团出来,我才知道这是接神,即有神明经由打飞后轮坐到了本村,该村头人需要将其接到家中供奉。1
fz爷爷将神明们分为“村祖”和“境祖”,前者是指只在某个村子得到供奉的神明,例如我们村的水仙公,这种神明只在本村流动,四个月进行一次;后者是指得到岛上多个村子供奉的神明,可以在不同的村子之间流动,一个月进行一次。但在和我交谈的时候,fz爷爷有时候也会将“祖”称为“神”。值得一提的是,小杨师姐给我推荐过一本书:《亦神亦祖:粤西南信仰构建的社会史》。2
从锣鼓上,我得知今天接的神明是广化马君。我们村统一信的神是水仙公,那么请来供奉的神只能是境祖。
我跟了接神队伍一路,试图看出什么、记录什么。今天早上还在看小豆留下的记录资料,下午便遇上了接神,突然觉得小豆的记录也并不容易。
整个接神队伍如前所述分为两个队伍。第一个队伍走在前头,基本是妇女,有两位分别扛着一个大旗子走在最前面,一位在推车后面打鼓,其余人则在推车四周吹唢呐、烧香和准备放鞭炮;第二个队伍走在后头,基本全是男性,主要负责扛广化马君的轿子——广化马君的轿子很沉,分出两边来抬,一边需要五六个男性。
送神人是上一位供奉神像的村民,按照小豆她们留下的资料,以及我和fz爷爷及叹婆的访谈,他需要陪同道士一起将神像送到下一户人家“落马”,但今天我没注意到道士。另,今天也是我第一次注意到送神人需要抱着一个香炉。
有送神人,便也有接神人。这次的接神人是一位奶奶,她基本全程拿着香,在村口轿子停一次,由她带着家人跪在神像前祭拜一阵。进村以后,我观察到每经过几户人家,轿子都会稍作停留(可惜我没记下停了几次,具体每次都在哪里停。是否可以问问那附近祭拜的家户?)3,似乎是让部分家户拿香来祭拜。接神的奶奶还会时不时便小跑到轿子面前——即神像的面前,持香跪下祭拜。值得一提的是,路过民宿面前的小路时,鞭炮声中,我看到有人在地上留下了一路洒过的水迹(不知道是什么,酒?普通的水?),偶尔还会有村民拿出人民币靠近神像,并塞到神像身上,而纸钱则放到神像面前的地上点燃。
我以为神像会一路直接抬到接神人家中,沿途敲锣打鼓、放鞭炮是必要的仪式4,没想到队伍经过戏台,走到了村子中水仙公的“庙宇”。在水仙公的庙宇处,村民们给水仙公烧纸钱和点香,同时也在广化马君的神像面前上香,并在其面前燃烧纸钱。
村民们在这里停留了好一会儿。
从水仙公的庙宇处离开,跟着队伍走到村子土地庙一带,我才反应过来既然拜了水仙公,那么应当也不会落下土地公。接神人走在最前头,待抬轿人将轿子放在土地庙面前后便拿着香跪下来祭拜,她的子女们也没闲着,在土地庙面前摆好香及纸钱便拜了起来。
我感觉村民们待在土地庙里的时间比在水仙公那儿更短。
离开土地庙之后,下一个地点就是接神人家,但接神人没有直奔主屋,而是到主屋背面放下轿子拜了一次。5
步骤与前面在水仙公庙宇和土地庙处差不多。当这些流程都完成以后,接神人终于将广化马君请入家中。不过仪式仍然没有结束,在将广化马君供奉到主屋内之前,接神人还需要在主屋门前放下轿子并祭拜神像,待烧过纸钱后才能将神像迎入屋内(水仙公庙宇、土地公庙宇、主屋背后以及主屋面前都有烧香与烧纸钱的步骤,而且似乎神像都会面对着另一个神。不过我猜测在主屋背后和主屋前,神像面对的是接神人家中的祖先)。
在这里,送神人在神像面前进行了一个简单的仪式——这也是我自认为拍下最具叙述意义的一个视频。我猜测这里是交接的意思。6
完成仪式后,接神人家将神像的轿子抬进主屋内,神像则被放到一边,由送神人和一位我不知身份的大哥7在盘点神像身上的财物状况。这里我猜测不知身份的人士可能是道士(即道士/天师,但需要求证)。财物状况包括两种:第一种是我在过去资料和与fz爷爷的访谈中得知的——人们主动买些银式饰品装在神像身上,送神人将神像送到下一户人家时,需要保证这些财物的完好;第二种是我通过今天的观察做出的猜测——接神路上村民会将人民币塞到神像身上,待神像送到接神人家时再被拿出来检查。当然,这也需要和叹婆求证。
检查完财物状况后,待接神人一家将神像放在主屋内供奉着,便基本“落马”成功,送神人也可以离开了。接神人已经在屋外为今天送神的村民们做好了接神宴,但他们没有急着出去吃,而是在村民们吃饭的时间里跪在主屋内的神像面前祭拜起来。那位和送神人检查神像财物的大哥则在主屋里头负责“打飞”,念叨着长长的我无法听懂的方言。
(和阿用聊了一下,得知检查财物状况的大哥是师傅,他面前的红薄是用来记录一些类似于吉利的内容。或许他就是fz爷爷和叹婆口中的“道士”)
我在这儿遇上了zc爷爷和他的妻子,起初我觉得他眼熟,但一时之间想不起来。反应过来后,才记起七八月份那会儿我还到他家吃过饭。zc爷爷的女儿得知我与她父母的交集后和我善意地打起了招呼,隐约间,我感觉她知道我来此地的目的。看着我在众人祭拜神像时有些局促地站在门外的模样,她小声地和我说没关系,我也可以待在这儿。
“你是来了解农村的传统文化吧?”她问我,带着和善的笑意。
祭拜的仪式将近结束时,她和接神人奶奶都喊我到外头去吃饭。我到外头转了一圈,在五六个大圆桌之间来回走了一遍,但就是不敢找位置坐下。最偏的一桌有位阿姨喊我到旁边坐下,我点点头,但还是落荒而逃——回去找叹婆了。
我预备和叹婆打声招呼,先行回去。走进主屋时,叹婆正和那位检查神像财物的大哥交谈着。按照田野营的资料,fz爷爷说叹婆是“祖头”,“什么祖都知道”,估计叹婆正在和这位大哥交谈今天仪式的事宜。
注意到我在一旁站了一会儿,叹婆突然说和我一起去吃饭,说罢挽着我的手臂就往外头走。我心里猜测叹婆察觉到了我自己一个人不好意思,便想带着我。
她带着我回到宴席,帮我寻找位置。
就交谈而言,每次她和我待在一块的时候实在是迁就着我,操着自己十分陌生的普通话和我交流。
找位置的间隙里,有不少村民向我们投来好奇的目光。有人问叹婆我是谁,有人问叹婆我是不是他的孙子。我们边走边随声应付,到后面我听到叹婆朝一个方向说了一句“我的孙”……
找到位置以后叹婆还不忘记照顾我,即使坐在另一边也站起来把装着大虾的盘子朝我的方向递过来。自己还没顾得上吃,就连连关心我,给我递纸巾,嘱咐我夹自己喜欢吃的菜。我心中有些惶恐的同时也不忘记给叹婆夹些她够不着的菜。
我们这一桌除了我和两个小孩子都是妇女。她们同样对我感到十分好奇,知道我从黑石屿过来,无一例外——与我在村中相处过的村民一样,询问我的家乡在何处。这段时间和不少村民接触过后,我已经能熟练且大方地告知我的来历。我不知道是不是产生了某种错觉——我觉得自己和村子的距离更近了。
本桌的村民在问过我的来历后便基本没有继续问下去了,没有人让我感到淡漠,也没有人让我感到排斥,我从前所有关于与田野对象接触的想象中的困难全都烟消云散,迄今为止的事实都证明我一路以来给自己设置了太多的障碍,庸人自扰。当然,也可能是因为我太幸运了。
吃完饭以后我便和叹婆回去了。我不知道她是否还有别的事情要做,有点担心自己等她回去会让她改变自己的行程,毕竟她总是迁就着、照顾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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岛上大部分村子都有一个或可被称为“流动的神明”的习俗或仪式——神明们可以经由仪式送到不同的村子和家户中供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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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4月15日更新:这里的“祖”可能得改为“主”,如“村主”和“境主”。在三月份的仪式中,我得知岛上的神明名号可分为“埠主”、“会主”、“境主”等,同时,贺喜在文章《流动的神明:硇洲岛的祭祀与地方社会》中也提及谭道士在仪式中用过一张表文,上面“列有全岛的军主、境主、会主、埠主、福主等47位神祇”,但彼时的我因《亦神亦祖》的书名而先入为主,没有看过书本的内容便草率地做出了判断。
另外,我想起fz爷爷将多个村子视为“乡”,而在分析境主比村主更大的原因时,fz爷爷举的例子是前者相当于乡长,而后者只是村长。值得一提的是,村子中不少村民都将当下的村委会视为乡。 ↩︎ -
2024年4月15日更新:停几次、在哪停都不重要。轿子在何处房屋面前停下具有较强的偶然性,实际上,轿子很沉,仪式过程也不短,抬轿人们都希望能尽快结束,因而只会在需要祭拜神像的家户面前稍作停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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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村中人的说法,去年游神没有经过西埠村的原因是有一位天师去世,如果敲锣打鼓,会让其以为村子在迎接他。还有一个禁忌是如果供奉神的人家中有人去世,会产生晦气,这时候必须要将神像请到别人家。那么如果最近村子中有普通人去世,还能将神请到这个村子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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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4月15日更新:我猜测这里是家中祖先牌位所在地。关于家中祖先,可以参见贺喜文章的《流动的神明:硇洲岛的祭祀与地方社会》:“在岛上,虽然没有祠堂,但是家家户户都有一个神龛供奉神主。神主牌分两类,一类被称为‘家神’,即故去的先人,用当地人的话说‘人走了,就成为家神’;一类是神,即各家所奉神明。当地人都说,刚过世者单独立神主牌,故去三年以后就可以把名字写进总的神主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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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4月15日更新:fz爷爷表示是交接的意思,他曾经也与人进行过交接仪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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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4月15日更新:即梁道士,他在后续有关仪式的田野随笔中将会频繁出现,是村子仪式中的重要人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