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逛豆瓣的时候,在一位友邻的动态中发现了一本风评很好的田野调查书籍:《田野敲敲门》。
我在知乎中找到了一个台湾书籍网站的网址,里面提供这本书的在线试读。
其中有两段话看得我心生共鸣,感慨不已。
其实大多数田野工作者,无论是身为新手的学生,或是身经百战的资深学者,在「进田野」之前难免都有害怕自己会因为调查不顺利而泪奔的压力,这种既期待又怕受伤害的不确定感。是的,包括我们这本书的作者群,纵使已经在不同学科的研究中累积了跑田野的经验,但田野调查工作对每一位作者而言,从来就不是驾轻就熟就搞定的事;我们依旧焦虑着如何和田野中的人取得信任与联系?如何保持一位研究者与田野报导人之间适切的距离?如何从复杂的田野资料中,抽丝剥茧出叙事分析的逻辑?这些从头到尾贯穿田野工作的挑战,似乎不是田野做多了就变得更容易,毕竟每一个新的研究案开启的田野工作,隐含的是不同人事物牵连而带来的不同挑战,让田野工作的进行总是必须随着不同的田野地进行调整。
也许你会说:「可是读访间很多关于田野工作的书,感觉他们都好厉害,除了田野过程充满挑战,同时也有着巨大的意义和反思,让人难以望其项背啊!」这你也说对了,但之所以会有这种感觉,也是因为许多关于田野工作的书,大部分都是作者在田野工作之后,经过沉淀而得出的思考,是淬炼过的文字;但你有没有同时发现,这些书相对少谈的部分,是当初一开始进到田野的步骤与心情,那种打电话或写信给第一位访谈者紧张与字字斟酌。是啊,对于田野经验还粗浅,甚至根本还没有任何经验的人来说,最沉重的焦虑应该不在「我怎么反思」,反而是「我不知道怎么开始」,可是又没有人来跟我说可以怎么做!
这一段写到我的心里了,我甚至有一股得到了宽慰的感觉(啊,虽然这样很矫情)。我来到西埠村,既有着最大的期待,也有着躲在暗处的焦虑。我一面想到这是一个长期到足以成为「科学」田野的地方,却不知从何下手。没有明确的研究问题、不懂得当地的方言、不知道如何主动与当地人打交道,这些都成为我最大的挑战。我想过是否要向自己的老师求助,但一方面线上效果不好,我不愿叨扰老师,另一方面当我想到方静就是独自一人在此完成自己的走访(即使她懂得当地方言)时,我便忍不住暗暗没好气地和自己说一句:为啥你自己就做不到呢?争气一点!!
但说归说完,说完以后该焦虑还是焦虑。
再回硇洲这几天,我比暑假那会儿更有意识要勇敢走进田野,但仍然有不少念头盘旋在心中,使得念头难以通达。在脑子里反复地想不会有结果,不如趁此机会用文字记录下来。
且不论真假,相比别人的自嘲,我的田野条件十分优越。
笑得受不了了……跟朋友聊天谈到怎么进入田野。我的方法是最无趣最管用的,去导师家乡,导师人脉就是我的人脉,导师就是我的报道人。当然也有弊端是基本上田调和论文都把持在导师手下。其他人的,有的回家乡从亲戚朋友关系里兜一圈,有的从自己实习过、打工过的地方里切入,有的去给研究对象的小孩做家教,有的选特定场所(比如研究民宿的同学)使用金钱大法。最厉害的是一个朋友,直接露宿街头被村里人接济,然后去替人打工还人情债,顺利潜进村。
我寄宿在黑石屿,这里给我提供了最好的条件,首先免费的吃住已经优胜于任何在外苦苦寻求田野居住地的人类学专业学生。我何其幸运,一个普通的双非与非人类学的学生,却能得到这样的支持。
饭团在此地开展基金会项目,我到村子走访可以和项目中的环节重合;阿用是民宿里的全职后勤人员,平时基本负责了所有的卫生和饮食。看着阿用每天从在楼上楼下来回跑,在厨房进进出出,我总感觉自己只是一个在此等待别人“伺候”的人,愧疚的感觉在心间徘徊,久久不散。
我不敢主动进入社区,经历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挣扎。我问高兴,他说过去都是和同学们一起做田野,这似乎可以成为我“不敢”和低执行力的借口。但我会马上想到方静,她可说是完全孤身一人,也同样没有经过系统的学科训练,却依然做好了自己的田野。每每思量到此处,我只觉心中黯然——难道我真的不合适这个方向吗?她说我一直在寻找,难道这次找的方向也不对吗?
我总是需要花上大量的时间来进入田野,甚至要等田野主动“找”上我。今天嘉豪带着三个小朋友来喊我出去玩,这是今天令我感到特别宽慰的事情,至少村子里逐渐有不少孩子愿意主动接触我,找我玩。我记得暑假那会儿,有一个早上朝清来喊我起床出去;周五晚上的阅读活动中,晓珊来到民宿时竟然主动喊我名字,后来合影的时候,巴斯问孩子们要不要拍一张我与他们的合照,我清楚地听见晓珊说要。而我彼时却没能记起她,将她错认为朝臻。
在与他们接触的大多数时候,我心中甚至还时时藏着和他们父母接触的明显念头。
我欣然和嘉豪他们一起外出,和他们来到海边,跟着他们玩捉迷藏、踩木头、烤火。我感到轻松,也印证我心中所想,田野需要走出去,和田野中的人发生联系。是否一定要聊到亲缘关系、权力结构、经济布局和文化信仰呢?我也不清楚是不是在安慰自己。《田野调查笔记》这本书谈到,研究者需要参与到田野中,在田野中发生再社会化,成为当地人生活的一部分。我的理解是从一个完全外来的人员到成为田野中的一份子,势必要经历一段较为漫长的时间。马林诺夫斯基提出科学的田野调查至少要三年,李亦园在《田野图像》中也讲到自己与助手和村民相处了很长时间,直到一次外出寻人的机缘才被真正接纳。我深以为然。我时常能看到许多民族志和论文,看过以后会觉得作者写得真好,但不知道他们在此间是否有过不安、怀疑和思虑。
挣扎什么、寻找什么?这是每一个调查者都需要面对的个人课题。我的课题似乎是我莽撞地冲进了田野,却不知道怎么主动和当地人联系,以及在我的前方,有方静的身影——我害怕又似乎已经选择走上她走过的路。害怕什么?害怕重复一种并不适合我但还是选择了的路?害怕我对她亦步亦趋?可能是这样吧,但是她是她,我是我,我唯有先正视我和她的分野,才能找到我该走的路。我时常想到“如果是她她会怎么做?”,但这是不是一种对自己不负责的做法?我认为是的,因为我不够自我,我缺乏展开行动的主体意识和由内驱力导向的执行力;有自我和寄宿地朋友之间的关系审视——我得到了做田野的机会,但是我心中又时常怀有惶恐的念头,这份机会实在难得、实在宝贵,我要怎么回报呢?以及我总觉得自己要做好一些事情,但这“事情”抽象,没有着落。它应该用什么指标衡量?在没想清楚这件事情时,我觉得自己有所亏欠。或许这也是一种学生思维。有我对研究知之甚少的困惑和不安。但相应的,我有时候,哪怕只是很小的一个片段,当在自己独处的时间里,我似乎能重新“看见”此间的人,我每天都在“看见”他们,遗憾我总感觉无论怎么看都是“模糊”的,我想把一切记录下来,并天真地把它称作“田野随笔”,又总觉得记录下的不过是一些啰嗦而冗余的文字,唯一使我宽慰的,是伴随着我“看”得愈多,我对他们越是感到亲切。
在怀疑的间隙中,不安的思虑里,愧疚的感情中,我有疲惫,也有难过,这时候却想说似乎有那么一刻存在某种“田野灵光”。我无法具体地描述它究竟是何物,却感觉得到它终于在我昏昏沉沉的时候在心底很深的地方露出了苗头,可能是我想起孩子们喜欢和我接触,也可能是在和他们相处的过程中我生出了勇敢在村子接触他人的意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