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随笔5 | 田野给的信心

· 4381字 · 9分钟 · 田野随笔

我对田野最大的“恐惧”往往在于不知道如何开始。

我该和谁交谈,ta愿意和我聊天吗,我该和ta聊一些什么?

在我进入田野以前,我总会疑虑对方是否会特别戒备我、拒绝我。但我又是幸运的,至少通过饭团在村中的关系,同时方静已在此间做过一段时间田野,我得以循着一条与她们并不十分相异的交往道路,还是可以比较容易地与田野中的部分对象建立关系。

遗憾的是我庸人自扰,总疑心对方是否会不乐意我的到来,总感觉我的出现给别人带来困扰。

庆幸的是今天“逼着”自己主动走进田野,和他人交谈,竟觉得心中充满了力量,对自己又产生了信心。

妃珍爷爷与叹奶奶 🔗

今天走到妃珍爷爷家门口,我发现有两个生面孔在里头,一位是爷爷的女婿,另一位是村中的奶奶,听见他们的交谈声,我竟然下意识地想走开。这份念头出现以后,一股不甘又蓦然出现,这时候妃珍爷爷喊了我一声,我便走了进去。

我受到了热情的欢迎。妃珍爷爷和叹奶奶自不必说,暑假的时候我已经和他们有过好几次的来往,这会儿我们也算是熟悉的朋友了。我一走进去,叹奶奶马上起身拿了一袋饼干给我。在妃珍爷爷和他女婿的提醒下,叹奶奶还给我拿了一瓶冰红茶。

我有些“战战兢兢”地接了过来,但不好意思真的收下,便悄悄放在了一旁。

妃珍爷爷的小外甥因为生病,所以来我们村子附近打针,并顺道到爷爷家歇息。小外甥这会儿戴着帽子,正躺在被窝里,时不时看向我们,小眼睛圆溜溜的,虽然有些缺乏精神,但还是清澈明亮,衬着圆嘟嘟的脸蛋,很是惹人喜爱。

我有些局促地坐下来,不过脸上始终挂着笑容。叹奶奶热情不减,笑着用雷州话向女婿和村中的奶奶简单介绍了一下我。他们听完以后,对我只有好奇,没有戒备

我很快放松了下来。一切都照常“运行”,就和我刚来到时在门口观察到的那样,现在也一样处于一种和谐的交谈氛围之中,没有谁需要刻意提出什么话题,而是自然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当然,大多数时候我都听不懂他们讲的雷州话。

妃珍爷爷的女婿很瘦,不高,和嘉豪的爷爷一样给我以干练的感觉。他用普通话问我是不是还在读书,读什么专业,读大学难不难、压力大不大……他似乎完全不抗拒我的到来(阿,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在心里预设他抗拒我的出现),只是安静而随和地坐在我对面,声音平静。我发现回答他、提供自己信息的时候,我会觉得很放松——一种相对于我向他人询问信息时感到局促的松弛。不多时,他从外面拿了一捆渔网绳进来整理,我便转头专心和妃珍爷爷交谈起来。

也算是硬着头皮上了。在找村民聊天以前,我唯一的预设是基于村子航拍地图了解每家每户人员的分布,以及他们之间的关系网络。但我没有一开头就问爷爷相关的问题,而是尝试着唠嗑家常——比如爷爷家的民宿开张了没、爷爷还有没有出海……妃珍爷爷其实很健谈,很多时候他会基于我的问题联想到其他话题(唉,这时候我忍不住会想,这是不是正反映出我访谈能力的羸弱╥﹏╥…?)。

说到出海,爷爷预备26、27号左右随大船到海南捉龙虾。可别说,爷爷今年虽然73岁了(一起吃饭的时候爷爷说的),但他还在出海嘞。根据爷爷的说法,他年轻的时候还会在村子的浅水区潜水抓龙虾——“我潜下去,直接用手抓。”我到现在还记得爷爷操着很不标准的普通话告诉我,还打了一下手势,有些可爱哈哈。本来爷爷是说到有机会可以带我出海到近海,但不知怎的再聊回这个话题时,爷爷又说没时间,得去海南抓龙虾……

“以前的龙虾五毛钱一斤,现在贵了,(村子的海)这边也没有了。”爷爷说。

不止是龙虾,在西埠村,海龟也见不到了。

喔,对了,我发现“当觉得自己不知该说什么的时候”,我还会寻找一些我和爷爷之间关于人与事的“共同记忆”。比如我会问他还记不记得方静,主动和她说方静去北京念研究生啦,之前她来的时候也找你聊天嘞。这么一说,爷爷展开了回忆,和我谈起了方静。

后来我感觉实在没有什么“悠闲”的话题可聊了,便掏出手机给爷爷看村子的航拍地图,想让爷爷认一认房屋的家户信息。爷爷的记忆力有些出乎我的意料,尽管是航拍,他却基本能认出我指的那几间建筑。

从功利的角度而言,我今早其实获取了不少关于妃珍爷爷亲属关系与人际关系的信息。例如进门以后得知坐在我对面的大哥是妃珍爷爷的女婿。而在地图上,我得知了民宿的东边是嘉豪爷爷家,嘉豪爷爷家东边则是嘉豪爷爷的叔叔家;民宿南面,以及嘉豪爷爷家对应南面的房屋是两位谭姓村民的家;在嘉豪爷爷姑丈家的东北方向处,是村长家(村长是爷爷的弟弟),村长家再往东处,则是妃珍爷爷的老房子。阿……一面问着的时候,我一面有点忧虑是否会让爷爷感到“冒犯”,不时也想悄悄关注爷爷女婿的反应。不过,只有我在多想,爷爷很耐心地解答我,叹奶奶他们也只聊他们自己的。

说起谢友言爷爷,妃珍爷爷说他们过去是一个生产小队的,都出海。谢爷爷在村子东面那边,他在西面这边,所以现在来往得比较少,但以前在同一个队里会一起玩。有意思的是,当问到爷爷出海用的船时,爷爷说用的是机船,而谢爷爷用的是浮排。谢爷爷比妃珍爷爷要年轻十来岁左右(但我觉得都是可爱的小老头哈哈( ̄︶ ̄)↗ )。改天我去找谢爷爷,一来上次在村子里我找过他几次,咱们也认识了(写到这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种亲切的感觉,我还记得谢奶奶对我的关心),二来也想了解一下他眼中他和妃珍爷爷的关系,以及他对村子中家户信息的了解。

中午的时候,我被叹奶奶留下来吃午饭了。我边推辞邀请边往外走的时候,叹奶奶挽着我的手臂,笑着把我引向吃饭的地方。说起来有些心疼,过去我便从饭团那儿知道,叹奶奶的媳妇对她不好。现在叹奶奶和妃珍爷爷都住在一个简易搭成的木棚子,虽然同时用于做民宿与居住的新房子盖成了,但媳妇只让妃珍爷爷进去住,不让叹奶奶去住。

我想起来了,今早刚走进妃珍爷爷和叹奶奶的小棚子时,我先说了昨晚就来找过他俩,但那会儿门关着,里里外外的环境看起来也黑漆漆的,我以为两位老人家睡了,就离开了。妃珍爷爷说他们没睡那么早,只是因为太冷就关了门,后来是九点多他才到隔壁的房子(民宿楼)睡觉了。

“叹奶奶呢?”我问。

“我就在这里睡。”叹奶奶操着不标准的普通话告诉我,但还是带着笑容。

她对我一道是如此。

“这个饭,你要是不喜欢番薯就只打这边就好啦。”打饭的时候,叹奶奶边和我说边用饭扒把番薯扒到一边,留出纯白米饭的区域给我。

“夹这个虾吃,还有汤,汤里面有肉(排骨)”叹奶奶和妃珍爷爷的口音一样,会把吃(chi)说成qi(第一声)。

不了解叹奶奶的人可能会觉得她有些神神秘秘。有时候奶奶在说话的时候,会用手比划一下,眨眨眼,露出她的银牙齿,身子稍微俯向前,而后又退回,接着小声说话。不过我认为这就是她想表达自己信息的方式。

离开的时候,比我先吃完饭的奶奶已经在门口准备做渔网的工具了。用妃珍爷爷的话来说,她是一刻也闲不下来。我想着,我的到来会不会也能给他们的生活带来一点色彩呢?哪怕我只是和他们聊聊天。

嘉豪爷爷的叔叔 🔗

从妃珍爷爷家回来,放学回来的嘉豪又来找我了。他向我伸出拳头,我复以拳头轻轻碰了一下,他张开手,给了我一块饼干。

让嘉豪带我去找阿霞阿姨家的时候,思睿也跑过来给了我一个糖果。

这两个家伙。我表面不动声色,实则内心感到暖暖的。

这两天气温骤降,我也特别困顿,中午沉沉睡了一觉,听到巴斯来了赶紧起来,只为了跟她去找她姑丈——嘉豪爷爷的叔叔,混个眼熟。

阿,今天中午的午觉让人可满足了!我觉得起来以后神清气爽,整个人充满了能量,估计老虎都能打死两只。

跟着巴斯去找她姑丈时,我想了一些事情。我过去太纠结田野要怎么进入了,甚至有时候扭曲成给自己提出一些过分的要求(例如我一定要想办法依靠自己来进入……)但像巴斯过来找亲戚的时候,我完全可以跟过去。我的许多纠结其实只是我脑子里面想的事情,给我徒增阻碍和烦恼,例如我就这样跟过去会奇怪吗?别人会怎么想?当我今天下午跟着巴斯过去的时候,巴斯直截了当地和她姑丈说我想跟过来看一下。巴斯的姑丈没说啥,唔……其实可能说了但我也没听懂。不过不重要啦,重要的是我发现这种方式完全可行。什么方式?我也不记得是在豆瓣还是在李亦园的《田野图像》中看到的,进入田野可以依靠中间人。我身边的中间人并不少,饭团、巴斯和阿用都是,甚至我经由饭团认识的妃珍爷爷和叹奶奶,我主动结识的谢爷爷,村子里和我玩的孩子都可以作为我进一步拓展村中关系的中间人

巴斯的姑丈是一个有趣的爷爷,身材有些微胖,我们到的时候他在准备做饭。巴斯说他对食物比较有要求,如果想和他交朋友,可以从美食入手。这点我觉得可以从我尝到的这位爷爷做的饭菜来印证……另,当巴斯从爷爷房间里拿出一个葱油饼,爷爷回头看了一眼,接着看向我,用雷州话淡淡说了一句“给这个小孩子吃咯”。

就,还挺可爱的。我忍不住在想,谁家老人会做出惊动我味蕾的饭菜,还在房间里藏着美食呀?

我蛮惊喜的,没有急着和爷爷交谈,至少就眼下来看,他并不反感我的到来。我打算先混个脸熟,来日方长。想罢,回去以后我缠着巴斯问起了他姑丈家的成员情况,得知爷爷有一个哥哥,已经有八十岁了,爷爷本人六十七/六十八岁,有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最小)。目前,两位表哥和爷爷都在全职出海。

按照巴斯的说法,爷爷平时和村里人来往不多,空闲的时候会骑着车到镇上和朋友吹水。大表哥比较喜欢喝酒,二表哥有时候会带着孩子到小卖部玩。以上是我从巴斯处了解到的嘉豪爷爷的叔叔一家的基本情况。

我没想到的是,巴斯姑丈家和嘉豪爷爷家有着难以调和的矛盾。嘉豪爷爷应该是五六十左右的年纪,有两个儿子,但小儿子(嘉豪的叔叔)却遭到巴斯姑丈朋友的伤害。嘉豪的奶奶为此和巴斯姑丈家有了深深的隔阂……

巴斯并不情愿在这个话题上多说,我也不便继续追问下去。但正如我和巴斯说的那般,得知这件事情会作为我在和嘉豪一家相处时的“分寸”。我模糊地感觉到,这里面涉及了田野调查的伦理问题。

今日小结 🔗

今天是回到西埠村的第八天,我终于鼓起勇气主动踏进了田野。我总觉得自己的前摇太长,想起饭团在朋友圈发了一张图片,上面写了“想都是问题,做才是答案”,这会儿当真是深以为然。

记得有时候朋友会讲一些幽默诙谐的网络笑话,有一段是这么说的:

出门在外,身份是自己给的。

现在我想说,田野在外,信心是行动给的。

离开民宿到村子里与村民发生互动,我感到由衷地开心,心里不会存在任何的负担,不管我是否能很明显地感知到自己得到了什么。

前天下单的《田野悄悄门》也到了,我骑着电动车到镇上取了快递,回来之前看到傍晚里海风下的渔船,突然心有所感。

我赶紧打开豆瓣,试图记录此刻的感受:

如果心情可以是海风下的渔船,它是流动中的自由,还是漂泊中的栖居?

有一回开读书会的时候,袁老师说,我们跟着兵哥读书,到海边的村落做田野调查,对海会比他更有感觉。其实不是的,至少在当时不是的,我会觉得兵哥做海洋人类学挺酷的,像他在论文写到的“流动的神明”,但我对海并没有更多的感觉。不过今天再看到海,心里却多出了别样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