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随笔25 | 杀鸡、菜农与人情

· 4815字 · 10分钟 · 田野随笔

帮fz爷爷杀鸡 🔗

回到硇洲的第二天,我决定先去拜访一下fz爷爷和叹婆,和他们聊聊整理资料时想到的问题。年前和饭团及庄老师开了一个小会,我调整了自己在田野中的定位,决定“以自己为中心”形成最后的小册子,即完全写下我的所见所想,不再顾虑于是否符合各类人群的阅读标准。

预备带点东西到fz爷爷家时,我才发现回硇洲只顾着打点黑石屿的礼物,却疏忽了村子里和我有交集的村民。我有些遗憾,甚至懊恼,最后只能拿上八个海鸭蛋和一些糖果饼干过去。

到fz爷爷家时,他正一个人站在门口,我和他寒暄了一会儿,得知叹婆因为脚疼到淡水社区打针。

说起来真的羞愧,念了三年社会学,也在村子里泡了几个月,但我发现自己的访谈能力总是有些生硬,大致的模式无非是“从闲聊到根据提前想到的问题直接发问”。还得是fz爷爷比较健谈,当我为自己的发问而感到不自然时,他却很乐意回应,甚至滔滔不绝。聊到后面时,我才逐渐进入状态,能较为自如地根据聊到的内容拓展和推进。

我还没有整理今天的聊天内容文稿,但记得fz爷爷今天说到了公和祖的来历、马君和泰山的头人,以及他和叹婆与天后奴之间的故事。

时间来到中午,fz爷爷预备宰一只鸡和自己的孙子吃饭。他先是用小刀割喉放了鸡血——这把小刀让我突然想到了“杀鸡用牛刀”,只是这把小刀太小,袖珍式的,而后径直将整只鸡放入烧开的水中,连灶台上的锅也没有取下来。看起来杀鸡没有那么难,但fz爷爷说自己只会宰鸡,不会处理。我撸起袖子,拉过小板凳坐下就开始拔起鸡毛。fz爷爷也很坦率,虽然说着我如果没有熟练地拔过鸡毛,可能会将拔得鸡皮不大好看,但还是全部留给我,我乐在其中,也没注意后来他走去了哪。

拔过鸡毛以后,剩下的就是一只白皮鸡,我开始检查起鸡皮,发现最难拔的鸡翅部分——也是我最使劲拔的部分,上边留了一些比较明显的孔洞,但也无伤大雅。我没在意,挤出鸡屁股里的污秽,用水冲了几遍后放在盆子里。fz爷爷回来和我说,取脏和切块留给别人来弄就好。我简单清洗了一下,回屋子里和他继续聊了起来。

帮过工后聊天也会自然一些,但也可能是爷爷拿来了啤酒和一袋油角,我俩一边吃喝一边聊。期间,一个妇女过来,就蹲在我拔鸡毛的位置取鸡内脏,她没有在意我的来历,时不时和爷爷聊起这只鸡有多胖,取了好几个没成型的蛋出来,说让fz爷爷给我带回去煮。fz爷爷的儿子来过,另有一位妇女也来过,前者听到我俩聊南村天后的神位时用雷州话补充了一下,后者喊fz爷爷去吃饭,估计是看到我和fz爷爷在边唠嗑边吃喝,她还用雷州话带着一点调侃的语气和旁边的人说我是fz爷爷的朋友。虽然我全程在用普通话和fz爷爷聊天,但他们说的话我基本都能听懂,也猜测他们都是fz爷爷的家里人。

事后我想过,或许平时fz爷爷的子女孙儿都不大经常和他聊天,我虽然是一个陌生人,可能嘴笨,谈不上多会交谈,但我愿意倾听fz爷爷说一些他了解和熟悉的事物,fz爷爷更是乐意表达,因而他们也乐得见我和fz爷爷唠嗑。

临近吃饭时间,我没有答应爷爷对我发出共进午餐的邀请。我疑心,这毕竟是fz爷爷一家的聚餐,我怎么说也是一个外人,不方便一起吃饭,或许爷爷也并非在心底希望我过去,只是对话场面上需要稍稍周旋一番,走个过场。或许你会觉得我想得太多,但我彼时的心理活动确实如此,便自认为识趣地找了一个恰当的理由推辞了。

不过这事儿不必纠结,我认为心理的感受是可靠的,如果觉得不自然,那便不要去做。

买菜印象 🔗

回民宿后,我载一位客人到码头坐船离岛。说起来有些倒霉,我本计划开的电动车已充上了足够的电量,但客人递来另一枚钥匙,我鬼使神差地接过,最后也鬼使神差地开了一辆电量不足的电车。

回来之前,阿用临时喊我买一些白萝卜和青菜回民宿,我便在镇上逗留了一会儿,找起了街边的小摊贩。

卖青菜的阿爷给我留下了有点深刻的印象。

我极少出门买菜,也不大清楚在农村、在县城、在大城市中都是怎样一些人群在卖菜。在街边观察了一会儿后,我在一位卖菜的阿爷面前蹲下来看菜,听出他不会讲普通话,全程在用雷州话和我交流,我猜测他应当是本地人。他的卖菜摊位布置很简单,就是用一张简单的蛇皮袋平铺放在马路边上,上面摆放着一个菜篮子、若干蔬菜、塑料包装袋和一个秤。他没有微信支付,只能收取现金,所幸周边的中年妇女摊主提供电子支付的方式,像我这样没有现金支付的买客可以给这些中年妇女摊主扫码,她们再转交现金给阿爷。

阿爷从隔壁摊主处接过现金
阿爷从隔壁摊主处接过现金

可能是我没表达清楚意思,起头只用手指着菜用雷州话问了句“这东西多少钱一斤”,阿爷一直给我捡菜,我有些不知所措,觉得菜似乎捡得有点多了,但心中又实在没有概念,想劝阻,但阿爷像是没听见似的一直往袋子里装,最后一小个塑料袋的菜卖我4元,我估摸着他可能是称够了一斤卖给我。

看着装好菜后鼓鼓的红色塑料袋,我突然想到他这般年纪出来卖菜也不容易,而且看着这表面还挂着水珠的青菜,显得十分新鲜,我感到心中有些不忍,想到就算菜捡多了,我也可以是帮衬一下阿爷。

从摊位离开时,我突然想象1阿爷是一个出来卖菜的生活不易的农民,想起了所谓的乡村振兴,想起学院老师成立的乡村振兴研究院,想起他们写了许多文章,文字天花乱坠、晦涩难懂。这一刻,我只觉得这些文字可笑,它帮助学院老师发出了许多文章,帮助不少同学评上了奖学金、荣誉,甚至保研,帮助知网增加了不少文献,帮助学校提高了知名度,但唯独从没让大众真切地看到远离城市的农民。

这实在是让我不禁想起搜狐新闻发过的一组九宫图,我在上一篇博文中全部贴上过,当然,此刻只有以下这张最是应景(这是2022年的数据)。

当然,我们可以对这个数据持保留态度。我在X上浏览信息时,也时常会认为不法分子喜欢抓着某些话题夹带私货,夸夸其谈,贬损国内的状况。但扪心自问,国内的情况真的有官媒宣传得那么蒸蒸日上吗?我实在是认为,与其投入大量国家基金给高校教师写一些八股文式的官话论文,变着花样地分析原因、提出机制、建议,还不如让他们自己亲身走进农村,记录下一些真实、带有真情实感的文字——我们的社会太缺少能“看见”的人,尽管外界的声音告诉我,有些“看见”不被允许,而“看见”之后的发声更是不被允许。

好了,前面才骂别人夹带私货,此刻我却也要夹带自己的私货。我想说,我还想到我实在是幸运。或许我不是一个合格的社会学学生,没学成多好的社会学学科技能,也没写出什么文章,但偶尔想到个体之间命运的差异并非完全由个人决定,还有背后看不见的结构和力量时,我会感到宽慰。这种宽慰不是一种逃避式的自我安慰2,例如,我没能完成这件事情不是因为我的不努力,而是社会太难了——我一向反对这种借口,也看不起这种自我掩护。我知道我是幸运的一代,更是幸运地出生在一个并不贫穷的家庭,因而能一路接受教育,过上可以去旅游、去花上许多时间阅读和写作的生活。我不认为每一个当下拥有较高社会地位、经济地位和政治地位的人可以完全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本应享有这些资源,但看起来他们中的很多人都不知道,甚至是主动忘记了个人以外的因素。

我一直很喜欢公众号怀子安写的《不要说对不起》,实在喜欢,在此摘录几段:

“对弱者给予帮助,对于同样面对生活苦难的我们而言,或许有些困难,但至少应该保持那一份长久不变的同情。最近网络上很多人讲起了社达主义,也就是社会达尔文主义,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认为贫穷愚昧的人活该被社会淘汰,长得帅学历高家里富才允许在网络上活跃,认为给农村单身老头上五保户是浪费财政资源,认为贫穷还在养育两个孩子的母亲愚昧至极,认为年纪轻轻患上抑郁症的孩子是在为自己学习能力差找借口,认为成绩不好的孩子活该去中专大专,活该成为社会的底层,张口闭口要对方多读点书,嘲笑对方见识的贫瘠,动不动就开始炫耀自己的ip地址,说些什么一年生活费能够对方活一辈子的话语。

我暂且不说众人拾柴火焰高的道理,几十年前先让一部分富起来的另一面,是先牺牲另外一大部分,优越的人总爱炫耀祖辈的努力,却不明了另一部分父辈面朝黄土背朝天,一锄头一镐子挖出来的牺牲,最早特区建设的钱到底哪里来的,是大陆贱买农民谷,香港高卖国家粮换来的,是山西煤窑里黑头涂脸和无数矿难生命换来的,是东北大庆枯竭换来的,到这里却成了我富是我父辈努力,你苦是你罪有应得,属实是说不过去,甚至说是令人愤慨,共同富裕是我们最大的灵魂,怎么慢慢全被抛弃了呢。

……

前几年高中端午节的时候,学校喊我们这群学生去慰问一下附近社区里的贫困家庭,我一个人拿着油和米,按着地址跑到了一个昏暗的二楼,敲门等待许久,发现开门的是一个佝偻的老奶奶,还有一个不太会说话,戴着助听器的女孩,屋里很朴素,傍晚连灯都没有开,老奶奶说是省一点钱,可是这又能省多少呢,几分,亦或者几毛,我看到她们这样,心里是难过的很,想说一点安慰的话,却不知道说什么好,放下东西,问候几句,老奶奶一直对我说麻烦你了小伙子,对不起呀,给你添麻烦了,小姑娘也是怯生生的望着我,吃力的说了一声谢谢,眼里全是愧疚和歉意

我实在是忍不了,匆匆跑出来,关上门,蹲在楼梯间抹眼泪,该说对不起是我,是我们,该愧疚的是我们,七十多年了,说好的共同富裕,说好的一起过得好,是我们食言了,对不起。”

做人情之未遂与遂 🔗

待我预备离开码头回民宿时,车子已经快开不动了。无奈之下,我只好看看能不能找人帮忙接插座给电车充电。

这事情对我来说具有一定挑战性,我疑心自己怎么会如此薄面皮,找人帮忙借个地方给电车充电也不是很容易开口表达。但在村子里泡了一段时间,定了念头以后,我便也行动了起来。

我先是找到一家门面有插座的杂货店,外面有个水果摊,我想着直接请求充电似乎不大合理,便买了38块的柑橘,之后便提出了自己的请求。怎知水果摊摊主告诉我这块是他在借杂货店的电,我如果要借电,得和店主讲。我只好去找店主,没曾想店主说杂货铺很多电器都在用电,到处都在接电,担心再给我我的电动车充电会跳闸。

“不好意思,帮不了你。”店主说,她留着一头染了棕色的过耳短发。

我失望地离开了,虽然知道别人没有义务帮助自己,但遭到拒绝以后还是很难过。

从杂货店里走出来,水果摊的摊主和一位大妈告诉我可以找修电车的地方借电,我边瞅着电量显示版面,边小心翼翼地开向修电车。

修车师傅戴着帽子,长得挺高,穿着工作服显得整个人很是干练,听过我的请求后让我把电动车推上来,找来一边的插座给我,而后又默不作声地去干活了。

我心里很是感激,想起上一个修车店的师傅才跟我说电动车太多了,你充一下,我充一下,到时都看不见了,妨碍干活,拒绝了我的请求。我央求几分钟即可,他只说这不是时间的问题,而是会不会妨碍干活。

给车子充上电后,买包烟的想法突然窜上心头。我打量了一下四周,发现隔壁就有个小卖部,便过去端详起了香烟栏。

中华45,芙蓉王25……看着我犹犹豫豫,不知如何选择,老板娘问我买来自己抽还是给别人,我说给别人抽,她便给我推荐了芙蓉王。

我拿着芙蓉王回到车边上坐着,待电量充得差不多时,连忙上前给师傅递烟。师傅摆手说自己不吸,我说没有他估计今天可回不去了。可能是我“热情洋溢”?不多时师傅抽了两根出来,拿出一根向一位朋友示意。

见状,我也带着愉悦的心情满意地离开。至于剩下的这包芙蓉王,我想到去拜访fz爷爷时才懊悔没有准备多一些礼物回来,今天买的柑橘和香烟就作为之后的人情吧。


  1. 强调这是一个“想象”的动作,原因是这可能也只是我的臆想,我没办法百分百说明阿爷的生活不容易。或许他的真实生活状况也不错,只是在家中闲来无事,因此出来卖菜?我不清楚,但彼时的“想象”反映着我的真实感受。 ↩︎

  2. 但我会大方承认,另有一种宽慰发生在我的向上比较中。比如,我很羡慕在湛江青年见面会上认识的,作为13年文科状元考上北大社会学的宋老师,但我知道,我和她自小接触到的习惯培养、资源和能力训练都存在差异。我不会因此心安理得地接受自己的平庸,但也不必妄自菲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