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随笔43 | 与“虾皇”

· 3460字 · 7分钟 · 田野随笔

我下意识地想和yy爷爷确认相册中的村民信息,顺道问问ly奶奶的身体状况——前天晚上给yy爷爷送燕窝果时,听说她得了肾结石,还去医院动了手术。

走进房子时,还有一个陌生男子和一个陌生女子,那男子和xs大哥长得很像,但是显得更年长,我猜测可能是xs大哥的长兄,另外那陌生女子则可能是他妻子。他们和yy爷爷及ly奶奶正在吃饭,围坐在一张小桌子边上,旁边就是房门入口。

yy爷爷和ly奶奶每次见到我都会喊我一起吃饭,时间长了以后,有时候我会忍不住想,yy爷爷会不会因为见到我但不知道该说什么,所以才会想到用吃饭来招待?又或者,这可能只是一种客套,尽管他们也是认真的,确实会准备好饭菜。从某种程度上来说,yy爷爷可能也算我在田野中的资讯人,而田野中的资讯人有时候会以田野调查者想要的方式来对付——抑或者说是应付调查者的方式。我没有确凿的证据,但是脑中偶尔还是会闪过各种各样复杂的想法。

ly奶奶很想留我下来吃饭,不由分说便要起身拿碗给我盛汤,见她大儿子回来,我自觉不大合适再询问村民的信息,便推脱过去,问候了一下便离开了。

临走之前,ly奶奶的大儿子说前两天领导来了岛上,但是转了两圈便离开了。

yy房子离自家摊位很近,出门就能看见,我远远便看见“虾皇”在整理渔网,径直朝着他走过去。还没等我坐下来,他就问了一句“你又来了?”——上一次过来时,他问了我同样的问题。

我也不客气,见到旁边有一张凳子便拿来坐下。

和其他村民认识或多或少经过了饭团的帮助,但是“虾皇”完全在我作为陌生人独自搭讪的情况下结识。他对我始终保持着有问有答的礼貌态度,说不上戒备,但也谈不上很是熟络。而让我在意的总是和村民结识的开始。怎么开始和村民建立一段关系?这恐怕没有范式,或许就是主动的第一声询问,之后便是持之以恒的混脸熟,时间长了,ta便熟悉了你的存在,也不会排斥和你交谈。在混脸熟的过程里,可能会有一些沉默和尴尬的瞬间,但这是调查者需要克服的心理障碍。

我说清明会回一趟家,之后再过来,“虾皇”笑笑。和渔民们相处,“今天出海了吗”成为了我最频繁的开场白,看着“虾皇”拉着手上的渔网——渔网搭在竹竿上,我似乎还是使用了习惯的开场白。记忆在这里并不可靠,但我毕竟不是一台对现场所有时间与所有事件都进行事无巨细的记录的机器,我允许这样的状况发生,重要的是我进行了补充性的说明。

“虾皇”身侧坐着一个年轻的小伙子,据“虾皇”说,那是他的堂弟。随着交谈的展开,我也大胆了一些,顺道追问了“虾皇”和yy爷爷的关系,确认了yy爷爷是“虾皇”的堂兄,即“虾皇”父亲兄弟的儿子。“虾皇”虽然四十来岁,常年在海上经受风吹日晒后皮肤也显得格外黝黑,但在我第一印象里他看起来尤其年轻。

“他妈的,再这样下去,下一代都没有鱼吃了。”我和“虾皇”聊起了拖电网的大船——这种大船喜欢在远海用巨大的电网“扫荡”,所经之处,触碰到电网的生物都会被电死——这是违法的,如果还有渔民的渔网在附近,也会被一起拖走。“虾皇”认为目前硇洲的“鱼资源很差”,一个原因是拖电网的大船,另一个则是东海岛上建起的钢铁厂排放的污水。

“虾皇”给我指了指身后的海域,说五六年前这一带还经常能碰到海豚,但现在已经看不见了。如何处理钢铁厂不好说,大多数情况下在硬性指标发展面前,再多的呼声往往都显得苍白无力。而让我感到寒心的是那些拖电网的大船尤其猖獗,用“虾皇”的话来说就是这些大船背后的大老板和渔政勾结,大船怎么拖网都好,渔政都不会管。现在硇洲附近至少都有100艘“潜水电鱼(船)”。也就是在禁渔期,大概从五月份开始,大船会收敛一些,村里的渔民出于生计,该出海还是得出海,但要躲避渔政。渔民躲过渔政,抓到多少都算自己的,没躲过的话船会被扣下,只能回家吃老本,等禁渔期过了再用一万五赎回来。

那小伙子时不时插上两句,说的大多是一些悲观的自嘲式看法。

当然,对“虾皇”来说,出海或许是一种无法替代的生计方式。他会因为渔政直言不讳地来一句“他妈的”,也同样会给大城市的老板们送上一句“他妈的”——打工要看人脸色,说罢还故意模仿起老板要求员工加班的模样,虽然带着开玩笑的语气。我有些小心翼翼地问起他的收入,他说自己开小船,只是抓一些鱼、虾和蟹,一个月平均六七千,但村里专门稍微大一些的、专门抓螃蟹的船一个月能挣上万块。

“螃蟹多,鱼少”“虾皇”说。1

我对他的回应持保留意见,他多半不会透露即便模糊但真实的收入情况。我认为他的收入可能并不止六七千,他本身也提到禁渔期渔民们哪怕被扣了渔船也还是能吃老本,我想一个月平均六七千的收入条件根本无法留下多少底蕴,毕竟大部分情况下,村里整个家庭的生计都是依靠出海。2by的爷爷也说村里出海的人并不能算穷,大多都能挣到钱。谈起自己便是普通一些,但聊到村里二三十岁的年轻人,“虾皇”却说他们挣了很多钱,一个月甚至能赚二三十万,都在市区买了房子,但就是讨不到老婆。原因要么是岛上的女性都跑到城市嫁给“有房有车的人”,要么是女性认为干海的人生计太累、太险、太不稳定,于是便不愿意嫁过来。

旁边那小伙子说找到一个肯跟你吃苦的就好。

说到娶媳妇的话题,“虾皇”就开始拿小伙子打起趣来,催促他赶紧找对象,小伙子笑着,说不再考虑,不找、不找。我也是八卦了起来,加入到与“虾皇”煽风点火的行列中……岂料“虾皇”不久又提起前段时间我带着过来的L和她朋友,以为她们中的一位是我女友,我连忙澄清自己甚至和她们都不相识,不过是协助她了解村子罢了。

“我们村原来有900多人,现在估计只有500多了。”说回赚钱的事,“虾皇”认为村里已经没有什么土地了,即使村民赚到钱也没地方盖房子,于是有的便离开了村子,跑到镇上或市区上买了房。根据我的了解,村里的确没什么闲置的土地,还有不少房子已经无人居住,显得破旧。

谈话间,不知怎么说到了戏班的事情,“虾皇”埋怨他们把居住的地方卫生弄得太差3,自己骂了戏班好几遍,最后还要将他们丢到海边的垃圾焚烧处理。我很好奇其他村民对戏班的看法是什么,或许是受饭团影响,戏班刚到村子时,村民们给他们安排住处时的态度让我们觉得有些不大在意。

我自认为和“虾皇”的关系更近了一点点,哪怕很是细微。他很少主动询问我的来历与在此地的目的,往往是在我提到相关的事情时顺着问上一嘴。我也会在某些时候主动告知某些我认为有必要提供给田野对象的信息。例如我们聊到拖电网的船时,我坦露自己正在了解和调查村中渔获物的情况以及环境生态,一边说着一边用手上的纸和笔做着记录。我注意到“虾皇”从这时候开始会说得更多一些,情绪也流露得更明显,就着拖电网的话题继续聊了下去。后来在谈天中,哪怕我们是在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他也会偶尔带着笑容看向我。反倒是我,竟不知道如何应付这笑容,目光下意识地有些躲闪起来。

在这里我还是需要强调某些记忆的变位。我记得在闲聊之中他不止一次向我投以自然的微笑,但不清楚从哪一刻开始——不一定是如我上述所说,从我的主动自我介绍后便开始。上一段写成“后来在谈天中”,一方面是对书写表达的顺畅要求,一方面是记忆确实模糊,在后来确实出现了笑容,却无法确认第一个笑容从何时开始。这让我想起了王朔在《动物凶猛》中对记忆的解释。

但若是暂且抛开关于这记忆准确位置的执着,我想在田野中坚持长期“混眼熟”是一件关键的事情。我和“虾皇”本素不相识,还有着二十来岁的年龄差,但这些都不妨碍我逐渐进入他的生活,进行一次次地交谈,直到我感觉自己开始被接纳进对方的日常。

“虾皇”整理好自己的渔网便回去了。只有我和小伙子在的时候,聊天的氛围反而淡却了许多,小伙子不再如先前插话般轻松自然地表达,只是清理着渔网上的螃蟹。我还在用纸上做记录,水仙大王庙宇背后那一户人家的媳妇啃着甘蔗,竟走到我近旁,用雷州话问我在写什么。我故作自然地收起了纸张,笑着说在做记录,但心底马上自问这样收起纸张会不会让对方认为自己有点“拒人于千里之外”?

那媳妇看起来并没有特别在意,最后自顾自地接了电话。我见小伙子交谈的意愿并不强烈,不久也道别离开了。


  1. 后来“虾皇”说自己的大哥和小弟常在农历10月至清明期间到海南抓鱼。我不清楚他们抓的是什么鱼。和“虾皇”聊过去卖价很高的黄花鱼,他告诉我现在成色不错、完整的、大条的黄花鱼一斤还是可以卖上千块。黄花鱼多分布在海南一带的琼州海峡。 ↩︎

  2. 村中的出海模式主要有夫妻式、兄弟式和堂表亲式等。 ↩︎

  3. 似乎是将垃圾直接丢到海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