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谁共鸣:思罗萨“共鸣”理论

· 6605字 · 14分钟 · 想法

引:寻觅回应还是共鸣? 🔗

最近做的最新一篇英语阅读中,又出现了“peer-review”(同行评审)一词。文章中提到,部分研究者无偿从事同行评审工作最重要的一个原因是获取地位。看到这,我想起了在浙大和梁永佳老师,以及在复旦和景军老师短暂的相处经历。这两段经历并非是让我想到两者为了获得什么地位或荣誉,相反,他们至少在中国人类学学术界里都已经打下了属于自己的江山。让我触动的只是无论何时,人们的一生或许都难以避免地遵照着如下这段心路历程:得到回应——得到认可/赞美——得到共鸣1

梁老师花费巨大的气力筹备一年一次的全国大学生人类学研训营,四处寻找学者参加,广泛招募来自各地的大学生,或许这提高了浙大人类学的名气,但从直接效益来看可能功利性的收获真的不大,毕竟没有科研成果产出,反而还付出了许多金钱和写文章的时间;景老师乐意为高校开展讲座,同样没有直接的功利性效益,明明年事已高,但还是愿意四处走动,从北京跑到上海,再从上海跑到别处,反复宣讲自己的社会学“南部理论”。

我想于他们而言,和他人表达自己想法的那一刻更加诱人,看到自身的学术理念影响了他人时会由此感到满足。或许他人不一定能和他们产生水平相当的思想碰撞,而即便他人有不逊于他们的独特想法,也未必能理解他们。但这个过程本身就是一种“发声”,或许没能得到想法上的共振——即共鸣,达到某种深度交流的地步,甚至达到“主体间性”2,但多少也能有关于认可或赞美的回应。当回应的程度未能达到“认可”或“赞美”的程度时,我认为可将其理解为“回声”,例如当我讲述了自己的观点或想法后,他人对此的接受漫不经心,我的声音似乎只换取了微弱的联系,或者是撞在回音壁上后再孤独地飘荡回来。

人是社会性动物,韦伯和格尔茨都认为人是活在自己编织的意义之网上的生物。既然是社会性动物,意义还需要编织,那么人在社会上生活,乃至生存都无法完全脱离他人,总需要在生活中寻找某种回应和共鸣

马克斯·韦伯
马克斯·韦伯
克利福德·格尔茨
克利福德·格尔茨

不同知识背景、文化阶层的人对回应和共鸣的需求会表现出某种差异,但即便本文主要从梁老师和景老师出发,我也仍然认为“回应-认可-共鸣”这三个阶段足以囊括形形色色的个体。

一窥“共鸣”:从异化到共鸣 🔗

我所理解的“回应”和“共鸣”两个概念受德国社会学家哈特穆特·罗萨启发。在罗萨的定义中没有单独说明“回应”,而是说到了“回声”——“同一种声音的反复回荡”,而共鸣则是“两种不同的声音在相互回应”,且共鸣强调“主体和世界用各自的方式来与对方进行呼应,并且在呼应过程当中两者始终保持自己的声音,不被对方占据、支配”。值得注意的是,罗萨对“共鸣”的理解是相对于“缺乏关系的关系”的“异化”这一概念,由此非常有必要补充关于异化的两点说明:

  1. 这仍然是一种关系,按照罗萨的理解,这种关系中的人仍然处于世界中,按照我的理解则是人仍然处于社会中、网络中和人群中。
  2. 但这种关系给人的感受是冷淡的、无回应和静默的,长久下来这种关系便在拒斥和推拒着主体。

由此,“共鸣”关系的介绍点便落于“让主体有身处世界、不被世界抛弃的经验,并且在共鸣的过程当中主体有机会吸取世界的支持来为自己所用、或是知道世界不动如山因此需要调整自己”。3可以看出,罗萨此处对共鸣的理解似乎更多从人的存在,以及人的社会关系出发,也似乎是罗萨将哲学思辨4与社会现实接轨的尝试。

哈特穆特·罗萨
哈特穆特·罗萨

我在本文中将把生活中的“回声”、“许可”和“赞美”囊括入“回应”这一过程,而“共鸣”则单独呈现,原因是我尝试突出对共鸣的另一种理解:其在主体身上如何展开,即我在前述所写的“共振”,包括人们如何讲述个体在共鸣中的体验,以及由此生发的情感。因此,我所表述的“共鸣”将与罗萨的有所出入,它不只是“两种不同的声音在相互回应”——某种程度上来说,这部分的定义就仅仅像“回应”,别无他物。

总结以上,本文的回应和共鸣存在次序的关系,后者比前者更进一步、更深入,而回应还可具体包括回声、认可和赞美三个部分,回声到认可或赞美是递进,而认可和赞美根据语境再进一步区分递进程度5。此外,共鸣意味一个主体和另一个主体相互发声的过程,这需要为双方的声音提供一个相互应和的空间,让双方建立产生共鸣的形式。罗萨将这种形式成为“共鸣轴”,并根据世界的三个面向相应区分了三种共鸣轴:

  1. 水平的共鸣轴:人与周遭人际世界的共鸣形式,有家庭、友情等,也包括民主政治体制——政治体制的特色是政府会响应人民的呼声,然后人民将支持的呼声赋予政府、赋予其统治正当性。
  2. 垂直的共鸣轴:人与自然,乃至于超越自然的世界之间的共鸣形式,例如神、宇宙、永恒时间、宗教和艺术等。我们可以想到,人们在进行宗教仪式时有时会觉得自己的祷告能得到遥远彼岸的响应,因此感动不已。
  3. 对角共鸣共鸣轴:人与物质世界之间的共鸣形式,典型如学校教育,因为正是通过学校教育传递物理学等真理知识,建立起人与物质世界之间的关系,并让人能运用习得的知识,因此进一步将人际世界与永恒世界联系起来。

下面将根据我自己的生活体验尝试对罗萨的共鸣理论进行理解,并进一步尝试对话。虽然这最后很可能也只是沦为简单地套用理论来解释自己的生活经历。

对话理论:我的生活 🔗

就我个人来说,我同样难以避免对回应的追求。

高级英语课上,虽然我从不期待会发生什么,但是每当我对老师做出回应——即能表达出自己已经掌握她竭力想传授给我们的解题方法,而她也对我发出回应时,我会得到全然不同的感受:状态更加集中,对自己当下的在场感受更加具体而深刻6。甚至是今天这一次,我从没想到她会记住每节课上我的低声回应——是的,许多时候我由于并不确定自己的答案是否正确而不敢大声作答,但时常会小声且反复地回应,老师有时候会给予反应,有时候则不会。直到今天,当我再次在一片沉默中进行回答时,她第一次说到我自上课以来一直按照她渴望想教授给我们的方法来作答,并将目光和认可更长时间地停留在我身上,最后让我课下找他登记姓名,“奖小红花”。

于此,我讨论的完全不是“渴望得到他人的关注”这一简单的表象,这会简化我所想讨论的“共鸣”主题,甚至会曲解我的意思。此外,我对课堂上最终可指涉绩点的加分没有欲望,因为我无志于保研或出国留学,绩点对我没有任何吸引力。从一开始,我的目的便是渴望能纯粹地从这门课上习得针对性的做题方法,以及某种心理上对此位老师专注、认真和负责态度的真诚回应。因而我并不是功利地追求老师的专注与赞赏,并进而得到更高的绩点奖赏。

我所想强调的是彼时我所感受到的“某一刻”,似乎彼时只剩下我们两个人,发出的声音互相得到了回应——还不是共鸣,而这种回应尤其重要,这似乎会让我更具体地感受到此时我所做的动作、我的感觉和我的情绪。换句话说,人是社会性的动物,无法脱离社会,甚至有人说我们无法仅仅通过作为个体的“我”来确认自己的存在。相反,许多时候,我们需要经由和他人的联系达到存在的感知。如果仅有自己——当下生活中大部分人的状态大部分时刻或许便是如此吧,于是出现了项飙说的”附近的消失“7,又或许就是所谓的“异化”状态——契诃夫写的《苦恼》这一小说中,就谈到里面的老车夫是如何喋喋不休死去的儿子,但没有一个人理会他心中的苦闷,最后他只能一次又一次地与他的马儿诉说。

《苦恼》 | 车夫和他的马儿
《苦恼》 | 车夫和他的马儿

写作博客时,我常自言自语,大言不惭,扬言所写下的文字取悦自己便足矣,能“与自己相遇”足矣——这在某种程度上是可行的,因为音乐、艺术、美和宗教等要素可以作为人们和世界这一对象建立共鸣关系的一种重要媒介。

主动减少了大量社交而专注于准备个人规划期间,我最放松的时间段莫过于聆听音乐,从王菲的《乘客》到《你快乐所以我快乐》8,我时常能陶醉在旋律中,任各种情绪如流水般漫过思绪的每一处,仿佛暂时进入了另一个世界——我自己构建的一个世界。或许会显得比较玄,音乐此刻成为了我的“回应”,或者更准确来说,它成为了某个遥远的存在——罗萨眼中的“世界”——对我的回应,有时候情绪滋生时,音乐甚至会让我产生某种短暂的高峰体验,比之爱欲有过之而不及。在许多个夜晚里,不管是否困倦,我时常会因为某首音乐而久久不舍入睡——我找不到具体的缘由,也无心去思索。但在这种时而疯狂而没有节制的举动(单曲循环)后,我会周期性地厌倦音乐。必须承认,经过长时间的学习离开教室后,我偶尔会感到某种铺天盖地的孤独,而当再准备投入长时间的学习状态时,孤独之外还会再叠加重复、麻木和疲倦。但我不想和任何人诉说,在内心深处,我无法抑制地认为这会让自己变得踌躇、软弱。这带来的便是前述所言,切断了许多与他人的联系,大多数时间里,我能做的是自言自语,再或者便是面对群蚁排衙的文字,这时候音乐倒成为纾解积压着的情绪的最好方式。

《你快乐所以我快乐》-王菲

从《你快乐(所以我快乐)》开始,我彻底迷上王菲
从《你快乐(所以我快乐)》开始,我彻底迷上王菲

音乐之后,或许便是写作——我希望能将写作快速地“对象化”,希望它能尽早成为某种可以供自己观赏和回味的“物”。或许这是某种对于“物”的迷恋?我自认博客的更新频率比较频繁,虽然写作内容质量并不出彩,但自己确实有许多话想要表述,有许多文字渴望写下。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便是当我看到写下的文字被排版后发布在网页上的状态——居中的阅读文本、思源宋体字体、右浮的脚注、相互映衬的图片与文本、独属于我的头像、我的风格——时,这些让我觉得迷恋,我喜欢观赏它们的呈现,于是每每写作时总忍不住写完一段便渲染一段,或是经常在网页上浏览自己的博客,同时一直坚持写作。9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些过程已经取悦了我,令我专注,令我感觉到自己的存在。在我写作和部署网站的过程中,文字和网页本身就是位于另一端对我发出回应的主体。

在倾听音乐和写作文字的这些或可说是”病态“的状态中,我或许也达成了某种共鸣,它们是属于我的高峰体验,是我在生活中确认自己和世界联系的两种方式。诚如罗萨所说:

“在西方人类历史当中,至今有两个伟大的文化形式,或称作文化系统,让这个世界具有‘回应性’:宗教——它或许‘在人世间之外’有一个或数个有回应的神明;还有艺术(诗歌,以及音乐)——它唤醒用诗歌来回应的世界,就像浪漫主义者所幻想的那样。10

但我真的能完全脱离他人的回应吗?不能。我做不到不为自己的博客的留下评论系统,即便我没有明面上的期待,但在心底深处仍然会因为回应的出现而备受鼓舞,那种动力是如此毫不讲理,不由分说便径直闯进心间。从第一次收到列弛的评论,到叶寻,之后是益辉,袁凡……即便我自认他们未曾来过我的网站,我也能坚持写下去,但我仅仅能预想如此。但毫无疑问、确凿无疑的却是他们的留言一度鼓舞了我,给予了我无法被取代的坚持写作的动力,不管这是一些关于认可、鼓舞或赞美的回应,还是已达致共鸣的留言。

如果一个人只依靠以人为媒介以外的要素来寻找共鸣,这倒可能演变为项飙说的“活在自己的脑子里”,也意味着给自己建造了一个回音壁,置身其中,只能听见自己的声音。那这何尝不是一种“自恋”?

在论及宗教和音乐的共鸣形式后,罗萨话锋一转:

“也许可以说‘宗教的回归’和日常生活越来越无处不在的‘音乐化’(今天在超市、电梯、机场等总是会播放音乐,越来越多人出门也都会戴着耳机尝试让自己有‘自我共鸣’的感觉,同时也是通过戴上耳机来表现出与环境毫无共鸣的关系)事实上也是晚期现代的共鸣失败的症状。”

在国外火起来的Dommer形象和异化的状态很像,主要特征是对未来持悲观态度,感到迷失和无力,以及对当下建立社交联系感到困难。他们感到与世界疏离,“仅仅是活着而不是生活”,“有那么几个瞬间感受到了和这个世界挂钩的亲密,但这种感觉很快也就烟消云散”,“感到世界变得不那么真切、变得模糊、如同在梦中一般、缺少意义”。
在国外火起来的Dommer形象和异化的状态很像,主要特征是对未来持悲观态度,感到迷失和无力,以及对当下建立社交联系感到困难。他们感到与世界疏离,“仅仅是活着而不是生活”,“有那么几个瞬间感受到了和这个世界挂钩的亲密,但这种感觉很快也就烟消云散”,“感到世界变得不那么真切、变得模糊、如同在梦中一般、缺少意义”。

我认同这一观点。就我而言,我自知作为一具拥有人类心灵的肉体凡胎,必然躲不开对回应的渴求。但在高度现代化的今天,人们可能发明了许多方式来实现某种“自我共鸣”,例如上面说到的通过耳机中的音乐进行共鸣,让我们再细细思索一下,所谓虚拟女友、偶像是否也是这样的载体?韩炳哲在分析现代技术时,提到人们是如何只关注自拍、个人空间的修饰,以及个人动态下的点赞,这种对围绕个人信息的痴迷也可能给我们带来得到世界回应的错觉——通过讯息感知世界的方式既让我们失去当下的体验,又在无形中消灭了生活中的他者,我们或许可以短暂地据此确信自己活着、存在着(试想一下,在闲来无事的情况下,我们可以一个小时完全不看手机心中都不会有异样的感觉吗),但实际上我们面临着“世界的缺失”——这似乎恰好对应了罗萨对共鸣的定义:人与世界相互呼应。

我还没想好怎么做,只在念头中模糊地感知到今日得到老师回应后那一刻的回应,并希望能以过去从未有过的视角审视它、理解它。另,我想我们大多数时候并不缺乏来自音乐、艺术、美和物质的回应,即便我们可能也分不清那究竟是不是一种“自我共鸣”,但我想,当下尽可能多地寻找一些来自人际世界和自然世界的共鸣总归是好的。


  1. 这便是我起初对同行评审这件事另外的理解:即在获取地位这一原因之外,学术圈中的人们还十分渴望得到他者的理解。由于学术的准入门槛,这往往导致圈内人才能理解圈内人。 ↩︎

  2. 此处讨论的“主体间性”主要从社会学和哲学的视角出发理解,但需要指出的是这一概念十分复杂,涉及到的讨论十分庞杂。同时,我对此概念没有十分清晰的认知,在此借用该术语的目的是希望能表达“共鸣”的状态:第一次见到“主体间性”这一概念还是在大二上的《国外社会学理论》课程上,仍然记得当时的一个有些玄妙的解释是经由主体间性,我们或可暂时进入对方的立场,在某一刻成为彼此,因而突破了不同个体对同一事物理解的差异障碍,“我”达致了“你”对这一事物的理解,反之亦然。维基百科中则有这样一段解释:“社会科学用’相互主体性’来指称’意见一致’,也就是说,如果人们同意某组意义或对某个情境有相同感受,他们之间就算有’相互主体性’。类似的用法是Thomas Scheff的定义:’相互主体性是两个以上的个人之间所共享的主观状态’”。 ↩︎

  3. 需要指出的是,此处“共鸣”的概念来自我对《新异化的诞生:社会加速批判理论大纲》(2018,上海人民出版社,郑作彧译)一书内郑作彧在前言对罗萨思想简要介绍的理解。罗萨已出版的《共鸣:论世界关系的社会学》一书有八百多页,里面详细介绍了他的“共鸣”理论,但尚未在国内翻译出版(根据网络检索,中山大学哲学系陈杨助理教授的教师主页中显示其正在参与翻译工作,预计2024年出版)。另有一本《不受掌控》则已在国内翻译出版,这本书的内容则是对他的“共鸣”理论的简要介绍。由此,“共鸣”理论本身应当具有十分丰富的内容,但陷于我的了解和理解,在此基于《新异化的诞生》中译者的简要介绍增加了自己的理解和补充,如果读者认为哪里有不妥当的地方,敬请指正。 ↩︎

  4. 毕竟“共鸣”这样的概念看起来或是如同个人主观感受问题,又或是某种浪漫主义的想象,抑或者是某种哲学思辨。 ↩︎

  5. 例如有的人会认为认可只是初步的肯定,赞美则是更进一步的肯定;但在某种情况下,赞美也可能只是流于表面的赞赏,而认可却是深层次的肯定。 ↩︎

  6. 当然,或许在别人看来这只是“互动”的作用罢了。但我们是否可以尝试进一步地进行分析? ↩︎

  7. 关于“附近”的概念及其消失的讨论,以及相关具体内容,可参见《项飙专访(上)︱重建附近:年轻人如何从现实中获得力量?》、《项飙专访(下)︱年轻人在寻找自己在世界上的存在方式和意义》 ↩︎

  8. 当下尤其沉醉于王菲的《你快乐所以我快乐》,昨晚难以控制地从十二点半听到了凌晨两点,第二天的英语课结束后,我又从十点半单曲循环到了十二点。 ↩︎

  9. 今天已经花上将近三个半小时写作本文。 ↩︎

  10. “乐曲催着万事万物入眠,梦境无限蔓延;世界的歌声开始起舞翩翩,你将会感受音乐的法力无边。“爱亨朵夫这首小小的诗,也许是浪漫主义的德语诗当中最经典(也最常被引用)的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