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滴滴车的副驾驶上,由于微醺,我已经觉得头脑有点发胀,密闭空间的气味甚至让我觉得有些恶心。长舒一口气,但我却觉得心中一阵惆怅,一阵恍惚,一阵欢喜,一阵悲伤,交织、夹杂——生命真是神奇,活着真是一件让人感到迷糊、困惑而又幸福的事情。
我说,我害怕死亡,深入骨髓,无法理解死亡之后那绵延漫长的、无尽的虚无,我不知如何表达,只是想到“存在”这件事情,这一概念,便让我感到惶恐。
xyu说,她小时候也会害怕死亡,但她觉得活着,正是因为那些身边的人——那些我们爱着的,同时那些也爱着我们的人。如果他们都不在了,我们便也会恐惧活着。因此,她相信,真正的死亡在于所有人都将她遗忘了。
我看着被路灯染成棕黄色的马路——我喜欢这样的景色。我也很喜欢坐在车子上,漫无目的地看着远处,一座座路灯离我远去,我等待着时间一点点流逝。
换作过去,我只觉得xyu无法理解我。或者更准确来说,至少在此刻,我只觉得我无法表达清楚自己的感受,它是如此地高于我——费尔南多·佩索阿究竟是如何做到,让“我的心略大于整个宇宙”呢——以至于当我试图去将它表达清楚时,便会感到无边的模糊与恐惧。但此刻,我感到了一丝慰藉,我感到脑子里一阵温热,分明只是十度不到的鸡尾酒,却让我感到今夜的生命一度跳动了起来,我感动,我产生了过去自己“嗤之以鼻”的感动,我不由分说地否定了所有的理性,我“失态”了,反反复复地说,难以置信,那些过去的人和事,还会在短暂的生命里再次出现。
mk与mmy是我们在浙大人类学研训营上认识的朋友。我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在嘉善的一家简陋的小面馆认识。那一夜平平无奇,但正是那一晚,那一时,那一家面馆,因着某一句话,我们一行人搭上了话,后来相约着在深夜到古镇漫步,直到凌晨方才返回酒店。离开浙江的前一夜,仍然是无意的邀约,我们从西湖出发,临时起意,寻了一家KTV,不曾想直到拂晓才相互道别。
我常常认为,人与人之间的联系脆弱而微妙,弱不禁风。在我眼里,所有的“下次……”、“有机会”都不过彼此间心领神会的客套。哪来的那么多真情实意呢?不过相互应和,维持成年人的体面。我总认为别人是如此对待我,而我也这般对待他人。虽是如此,但我无从知晓,我为什么会在意我眼中脆弱的联系,一如我此刻写下的这些文字——我存有期待,即便我认为它虚无缥缈。
因此,时隔一年,当mk远道而来,突然发来消息,邀我、xyu以及lq一道吃饭,再见一面,我只觉一阵不真实。我想,其实我们彼此之间分明并不十分熟悉,仅仅萍水相逢,为什么还会有时隔一年之后的联系?或许只是我赋予了它独特的意义,但这确实是我自己的感受,我难以言表,只觉得它牵动着我。
与mk在饭桌上聊起mmy,我方才得知他退学了。那位瘦瘦高高的男生,寡言而质朴,只因为受到袁老师的影响,从电子信息专业跨考为985社会学研究生,但未曾想实际的学术氛围让他难以承受,最终选择离开。我心中感到一阵落寞,其实我们都一度一腔热血,而这也或许正是我们在浙大人类学研训营相遇的部分原因吧。但……他似乎已头撞南墙,而我们也终有一天会被现实磨去理想的棱角。
mk说,mmy目前已经待业在家,虽然本科和专业都较为出色,但在学历贬值的今天还是很不容易找到工作。当然,即便是mk自己,硕士就读于国内传媒专业最好的院校,也自嘲毕业后只能在央视当临时工,找不到正式的工作。还有一位就读于央美的研究生学姐,据mk说,她已经毕业,但也没有正式工作,目前在接片子拍,之后打算到海外读二硕。
mk话里话外,似乎都是对国内状况的悲观态度,以及试图走到海外的愿景。
见我总是谈到mmy,mk给他打了一个视频电话,拨通以后竟直接将屏幕怼到我的眼前。我慌了,着实想不到说些什么。其实,相比mk,我和mmy更不熟悉,只是那些为数不多的记忆却很鲜活,或者说,正是这些记忆在此刻让我感到我们还能联系是一件值得感慨的事情。记忆,记忆是我害怕在浙大研训营的最后一天无法组成小组汇报,一面对群聊“推销自我”,一面主动添加来自不同学校的学生,mmy没有同意我的好友申请,只是回复了一句“已经组了小组”。我得承认,遭到拒绝时,心中的第一反应确实是失望的,而在面馆与他和mk相识后,我理解他的做法,正如mk今天告诉我——他的性格是内向的。但我自己却也觉得,他是独特的。因此,似乎从那时开始,我便开始记住了他。当再看到mk,我便会想起在杭州和嘉善的夜晚,想起我们第一次在面馆认识,不知聊到了什么,一拍即合,一行9人到古镇里漫步。离开嘉善的那一晚,我们竟又邀到一起,在一家KTV待到天亮。直到mk一年后再次出现,我觉得是一种“缘分”。我们并不需要太多的熟悉,我只因为我们彼此有过联系,便感到难能可贵。
见我支支吾吾,mk笑着把屏幕调向lq她们,三位女生热情地向mmy打起了招呼。我对自己哭笑不得。
mk说,mmy当然还记得我们。
会吗?他还记得关于我们的哪些事情呢?我记得,他当时沉默寡言,只有在和mk交谈时才会多说一句,但在KTV的那一晚,我们大家终于相对熟悉了许多,我看见他活泼了许多,就着伴奏,挥舞着双手,如同指挥。
我想,他一定是一个富有感情的人。
吃饭的地方太嘈杂,我听不清mmy说了些什么,但委实惊讶于他似乎能始终自然地在镜头里面对着我们,即便大多数时候我们听不清彼此在说什么。最后,mk打趣说不“玩弄”作为i人的mmy了,我们送上祝福,挂了视频。
我感到唏嘘,感到来之不易,感到有念头要倾诉,但无法理清,它们突兀,而又真实,我能做的,似乎只有用模糊的文字尽量将它们保留下来。
离开吃饭的地方,我们陪mk到体育西路散步。没有十分明确的目的,lq说有一家黑胶唱片店,要带mk参观,但等我们来到目的地时,却得知今晚没有营业,倒是附近有好几只流浪猫,mk掏出了平日备着的猫条。我问他什么时候开始随身携带猫条,他说是去了北京以后。
在路上,我问mk,去北京念书,会觉得是到了一个更大的世界吗?他告诉我北京的资源确实很多,但是不适合生活,天气糟糕,人们被节奏支配,无暇顾及周身。我已经忘记他具体的描述,倒是记得在饭桌上,yw帮他概括说,原以为是得到更多资源,但没想到被资源摆布;或如xyu所说,北京的“大爹”很多;再或者是我自己的理解——借用袁老师的话,那儿或许没有生活的滋养。mk不置可否。但确定无疑的是,他很喜欢昆明,特别是在去了北京以后。
我提议或许可以找家清吧,最后是每人买了罐酒,边走边喝。
其实,我不懂得如何在具体的生活中与具体的人具体地相处。大多数时候,我需要傍着他人——如果只有我与mk,我断然难以接受,最好是一个不少不多的人数状态,恰好,我们今晚五人。lq和xyu是懂得生活的,至少她们知道去哪里玩,玩些什么,但我竟是不具备这样的能力。我对具体的生活充满钝感,根本不知道如何在活生生的场景中取悦自己,也不知如何与别人一道在场景里相处、互动,比如前面所说的去哪里玩,玩一些什么。同时,我自认木讷,不善言辞,如果只有我与某一个朋友,我着实不知道该说什么,但如果我们有三个以上的人,我便似乎找到了一个最安心的位置,攀附在旁,偶尔说上两句话。
但,我想我是极害怕孤独的,即便我似乎也习惯于压抑自己的情感。我不会大声地表达,也不会极力去寻找、占有,但我的内心会在某个时刻飘零四散,我会因为某个人的出现和热情而害怕想象中ta的离开,哪怕我们素未谋面,我却是那么容易便开始期待ta的出现,依赖ta,眷恋ta;我会因为某位陌生人经常在我余光中的座位出现,而在某天ta提前离开时,周围其他陌生的人让此刻的我仿佛失去了支点,害怕、恐惧,希望ta一直在那儿;我会因为曾经讨厌一个人,却又出于某些我无法理解的原因,在ta于熟悉的地方再次出现时而感到宽慰……
我想起,段义孚在《我是谁》里下了自己眼中的这么一幕:
当我们开车行驶在通往里奥查马河谷的土路上时,已是黄昏时分。或许是大卫觉得自己认路,没必要跟在我后面;也可能是因为孩子们那时候都需要照顾。我想是出于这些原因。后方传来一声鸣笛,随后,大卫的车卷起尘土超过了我。我不想被甩得太远,所以也加大了油门。但我的卡车显然在速度上比不过他们。最后,我们之间的距离越拉越大,不久,在我眼前剩下的, 就只是扬起的尘土了,到最后,连尘土都看不见了。我便陷入了一片孤独的阴影里。
而当我感到与他人联系起来时,我的情感便会不受控制,虽不至于十分失态,但我显然感受到一种与往日的沉闷和木讷的全然不同。今夜只是一罐8度左右的鸡尾酒,我却过早地感到头脑发热,心中雀跃着,当然,我还在一面压抑着,最后的结果是我沉默着,但是脚步轻盈而又全无往日的规律,下一分、下一秒,我都可能说上一句不再如往常般克制的话,显得幼稚,显得天真。
不知为何,我看着mk,看着mmy,看着xyu、lq和yw,我觉得这一夜变得与此前不同了许多,但我寻不出缘由,我忍不住慨叹,我们竟然还能再次相见,另一面,则是慢慢地难过了起来——似乎正是因为想到一切都会消逝,即便过去所认为的“诀别”可以一次次地变为“重逢”,也无法掩盖对想到珍贵的必然消失而遗憾的难过。
这种感觉在喝过酒后愈加强烈,即便这可能称不上酒。阿,只是8度的鸡尾酒,我竟然就开始微醺了?
我想,我与mk之间并没有什么羁绊,但我无法摆脱,他的到来所象征的联系。这是一股难以言喻,甚至不可理喻的感受和情绪,又或者只是一种无端的联想、想象。我许是自我封闭了太久……但真的是这样吗?
我的思绪为那些具体的时刻而徘徊。mk说起凉茶,我说,其实在嘉善时,你便问过我几回凉茶,你还记得吗?mk在KFC放起了一年前KTV里的录音,我说,我记得你和mmy走后,还在群里发了几张路灯下mmy的照片。mk似是如梦初醒,连连说是,翻出了与我记忆中景象十分相似的照片。
有些黑黢黢的小路的另一边,是广州塔附近几座高耸的写字楼,酒意上来,我又感到了一阵落寞,附随着久违的惬意,而我又莫名想到生命的短促,少有地、倏忽地、突出地感到了“活着”——借着酒意,我的情感敞开了一些,我感受着与身边人的联结:远道而来的mk,他重新我与一年前连接起来,xyu、lq和yw,她们走在我面前,我看见黑暗,看见他们移动的身影,我难过,我无法理顺头脑中斑驳凌乱的思绪。我似乎从未活过,只因为我未曾敞开,而此刻,我感到自己似乎正在一点点将自己交给他人,我有一阵不清晰的,因些许酒精和亢奋的情绪而导致的真实感。
我又和lq和xyu说起了自己对死亡的恐惧,对必然消逝的美好的遗憾,她们说,要把握当下;我听见yw在教mk粤语,我心中郁结,难以化解,莫名其妙便说了一句:
“当你已经不可以再拥有的时候,你唯一可以做的就是,尽量令自己不要忘记。”
此刻写下这些文字,我也仍然觉得莫名其妙。
但是阿,我们以后还会像今晚这样吗?今夜的情绪,被些许酒精点燃的情绪,它在今夜是真实的独一无二,在未来的某一晚还会出现吗?我难过的,也是最珍贵的事物,一切的一切都只有一次,仅此一次。我们常说,“生命只有一次,要珍惜生命”,其实还很匮乏,它只是一句话,十个字。要撑起我们对这一事物的理解,可能还需要多一些概念,多一些经历,某一刻的情感。
我承认,一切已经有些凌乱,包括此刻的写作。我想起了时间的一维性,真真切切的,任何事物,我眼下所珍贵的,只有眼下的这一刻,它每一秒都在永远地消逝和死亡,这是一个辩证的过程,即也只有当我知晓它的脆弱和短暂,它才能让我达到对珍贵的理解;我难过,只因为我“看见”它消失,过去的我一直被蒙蔽着双眼——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真正的活着,真正的生命必须伴随着对时间永恒的消散的意识,因而生命具有遗憾的痛感。但我无能为力,我甚至只能沉浸在遗憾里,在悲伤里,无法抑制地倾诉,它要走了,只有这么一次。
我说,“或许我们以后再也不会有‘今夜’”。lq和xyu连连埋汰了我一句,只道是当然还会有。yw似乎有些不耐烦,只说可以啦,不要再感慨了。我想她们在某种程度上是幸运的,或许只是考虑这一夜的相聚,相聚的过程与感受。而我或许也只是在庸人自扰。
我想我能做的,是尝试宽慰自己,“珍惜”这一夜我产生的所有情感。如果说世界是荒谬的,我也是。我因为无法解释——无论是在头脑中思索,还是此刻的写作——对mk到来的这一夜种种感受的描述而认为自己荒谬,但这些情感实在到让我强烈感受到这一夜是珍贵的,我和大家在一起是珍贵的。即便它每时每分地在永永远远地消亡,不会再有真正的、原原本本的第二次。
每一次都是一种独一无二阿,不论是哪一次,都请务必好好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