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探走访 #
上岛第七天,我终于开始在村子内走访。
还记得兵哥说过,到田野的第一件事是要把当地走一遍,熟悉当地。如果我带着田野调查的目的,那开始得实在也是迟了一些。
村子不大,房屋也都紧紧挨在一起,走起来有老子所说的「阡陌交通,鸡犬往来」感觉。适逢昨天重看《乡土中国》,费孝通先生对熟人社会的描述也时不时浮现在我脑海中。
「生于斯,死于斯」、面对面的社会、字的非必要、今昔之隔和世代之隔、同一套象征体系、所谓「文化」(积累的社会共同经验)、差序格局……
昨晚看的内容似乎可以拿来解释我所看到的现象,抑或者说,费孝通先生借了一个与众不同的视角给我,让我得以开始「进入」乡村,如果我能「像土著一样思考」,和当地人共享一套共同的象征体系,是否会对生活产生更独特和深刻的理解?
印象最深刻的是费孝通先生对「团体格局」和「差序格局」、「个人主义」和「自我主义」两组概念的辨析。我们过去可能常常将「个人主义」和「自我主义」混淆。「个人主义」强调讨论个人和他者、集体时前者的独立性和所享有的平等权利,在比较两者时可说是并置的关系;而「自我主义」多出了伸缩性,自我在任何情况下(变动中)都是中心,与他者相比较时并非并置的关系,而是有远近、主次。
和志肥走在乡间的小路上,他说到给他朋友圈点赞评论但平日已没有交流的一位朋友,让我想到「只活在朋友圈的朋友」这一说法。我认为,费孝通先生在十多年前提出的概念,仍然可以用于解释今天的社会。即使技术发展日新月异,但社会现实本质并没有发生太大的变化——至少在我们周边的关系中,差序格局仍然存在。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朋友圈,每个人也都是自己朋友圈中的中心,点赞的朋友、评论的朋友、不点赞不评论的朋友、线下交流的朋友等等在不同的波纹处,个人的身份、阶级、地位、能力和影响力等等都影响着个人推出的波纹大小和范围。
乡村里的关系一直如此,呈现的方式也仍然如同过去一般。
我寻找着可以攀谈交流的对象,好几次看到有人坐在院子外割渔网,但我不敢上前,也想不到要怎么开头、进入交流。
真要做起田野也完全不简单呀。从建立关系说起,根据《乡土中国》,我想要找到和村民的熟悉点。昨天和前天去帮佟萍家帮忙解渔网就是很好的实践。在当时的场景下,由于渔网比较乱,工作量也很大,佟萍一家也是乐意接受主动参与帮助的我。在那儿,我也已经接受了一次中场休息饮料的馈赠,以及两次螃蟹的馈赠。如果再坚持多几天,我相信我们的关系会更加亲近,毕竟是在共同劳作,而非单方面的索取信息。除了帮忙解渔网,另一种可能有效的方式或许是经常在村子里溜达,沿途看见村民可以试着主动打打招呼。不过单是这样也不够,而且应该会很慢,只能是一种日常要做的辅助工作,而非主要。
我需要再大胆一点,社会学与人类学或可算是两门需要勇气的学科。如果要反思,我想我还是踌躇,走了半天,最后才和一位正在割渔网的阿公交谈。阿公人还挺好,会讲普通话,一边割着渔网一边回答我的问题,偶尔会问问我的情况。这一次的交谈很随意,想到什么问什么,我想也算是逐渐熟悉的过程。
阿公有七十来岁了,六十岁时便没再出海,最远去过靠近越南的海域,在那儿捕鱼拉到广西贩卖。他家的船似乎是要开到海南。和阿公交谈的过程中,我得知这两天刮台风导致渔网缠绕的程度更高,更难解,因而会用刀子进行切割,但平时一般是用手直接解开。
阿公不出海后,会在自家门口的阴凉小道上帮别人清一清渔网。
聊到的内容不多,只聊了半个多小时,也不清楚是不是我讲得更多……希望后续还能有更多的交谈机会,我想了解阿公的生活里是否有着关于海洋、风浪和神明的故事。
下一次田野调查需要更加主动和大胆,具体一些,还要提前准备好积攒下来的疑惑问题,和新的村民认识并交谈。
与佟萍的姥姥 #
洗碗的时候,庄老师告诉我有两个小朋友家里的渔网捕到了鲎,做完记录鲎要放生回海里。
洗完碗后,我跟着她俩一起往外面走,看着她们将鲎放归大海。
我计划下午继续帮佟萍家解渔网。
走到佟萍家的摊位时,他们已经在干活了,分成三拨人:佟萍和她妈妈在「转」渔网,佟萍的爸爸在「扯」渔网,佟萍的姥姥还有另外一位老人在「割」渔网。
「中午好呀!」看见我走来,佟萍的妈妈先打了一声招呼,「你又来啦?」
我已颇有一股习惯而自然的感觉。
「阿姨中午好,我又来帮忙了。」
「现在要做啥?」
「没什么要做啦,你去玩吧!」阿姨用带着手套的手挥了挥,「这些很臭的,你不要弄啦!」
我知道,剩下的渔网应该都是缠着死亡的螃蟹和其他海洋生物,以及少数垃圾。这两天佟萍一家都是先将渔网中的活螃蟹解下,死去的则一直留在网里,放了几天,已经开始发臭了。
「没关系,闻习惯就不臭了。」我不打算走,看着阿姨转着我看不懂的转筒,想等她给我安排任务。
「真的很臭,你去忙你自己的,玩你的就好啦。」阿姨忍俊不禁,还是催我离开,佟萍的爸爸和姥姥也附和着。
「臭没关系,我回去会洗澡的。」说着,我径直走去戴起手套,捡起小刀坐下就割起渔网。
「洗不干净的!你回去同学就笑你,不敢靠近你啦!」
佟萍妈妈的普通话和阿用一样不大标准,但声音听起来很是清晰,也显得很有活力。
佟萍的爸爸好像有点无奈,对着阿姨说了几句,虽然我不大懂雷州话,但大概能听出是让阿姨叫我回去的意思。
「喊过他回他都不肯!」阿姨没好气地回了一句。我观察了一下,心想我不回你们也不能拿我怎样,心里有点窃喜。
隔壁摊位上的渔民看过来都笑了起来,操着我听不懂的雷州话聊了起来。
虽然只是割渔网,但也是一个需要长时间保持专注的活儿。说不臭是假的,有时候把螃蟹从网中扯出来还会溅出浅绿色的液体,或者是扯出来后蟹壳碎开,流出一地黑色的汁液。也是这时候,我才反应过来为什么昨天下午割完网后,直到晚上洗澡时都能闻到黏着在身上的气味——一种夹杂着海鲜腥味和脚臭味的腐臭味。
割开,取出,割开,取出,螃蟹的尸体、空洞的螺壳、墨鱼的残肢……臭,装垃圾的小桶桶壁上漆黑一片,随着螃蟹尸体的堆积,几只苍蝇在周围欢呼雀跃。
幸运的是把自己投入到「工作」这一过程后,静下心来,沉浸其中,许是注意力的倾斜,腐臭的味道淡开了。
我也没有和佟萍一家交谈,只是看着缠绕在渔网中的蟹,在解开的过程,在和佟萍一家共同在场劳作的过程。
我们中途休息了一会儿,在我面前话一直很少的佟萍的姥姥拿起一瓶绿色的王老吉递给我。我接过饮料,低声道了谢。
我感到很欣喜,看了看周围,佟萍和她的爸爸妈妈都在喝饮料。虽然只是一瓶小小的饮料,但似乎在无声地告诉我,我得到了接纳。
小凤和小秋 #
有一对姐妹很乐意教我讲雷州话,姐姐叫小凤,妹妹叫小秋。
或许是因为对我感到好奇?又或许是因为小孩子比较爱玩?说给我教雷州话,两姐妹竟然能耐心地给我教几个小时。
和我在民宿见到的来自城市的小孩子不同,她们皮肤黝黑,对陌生人好奇而又不敢靠近,眼里有时候好像写满情绪,但待人回过神来时已笑着躲到一边。
上一次来黑石屿的时候,她们教会了我「螃蟹」、「苹果」、「矿泉水」和「休息」的雷州话怎么讲。今晚在洗碗的时候,她俩刚开始好像在试探着什么,坐在网床上看我洗碗,走到旁边后又马上离开,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我没想太多,主动和她们聊了起来,想到什么就让她们帮我用雷州话翻译一下。
姐姐和妹妹都是倔强的害羞,看起来大大咧咧的,知道我的名字,但开口闭口都是「欸!」知道我听不懂,可每次「欸」过以后紧接着又是一段长长的雷州话。我只能每回都用普通话追问她们,看着她俩对我翻了翻白眼,而后故弄玄虚地大声告诉我答案。
待我问到她俩现在念几年级时,应该上初一的姐姐说自己不读了。
我当然是认为她在开玩笑,现在想想,我是这样先入为主,这样天真,好像觉得天然地,大家都享受着同样的教育机会,大家也都同样认为念书是理所应当地重要。
「我自己不想读的!」
「读书没什么意思。」
姐姐看着我说。
我没有往真实性的方向去思考,直到后来饭团和我说,小凤确实没有继续读书了,现在在家里帮父亲干活。
我试着和她俩聊聊看书的事情,但她俩意兴阑珊,倒是愿意和我学白话,和我学了「你慢慢洗」、「红卫社区」和「红卫猪」的白话。和我学习雷州话一样,过一会儿又忘记怎么发音了。
将一部分洗好的碗筷搬进厨房后,我走回院子,小秋已经拿起我洗好的剩下的碗筷走了过来。
我想我们的距离拉近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