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不知道这个岛原本的样子,没有想过人与岛之间是链接的关系,他们就不爱这个岛。他们只想着怎么利用资源,他们觉得砍树就是为了修房子,修路就是为了发展……”
“这些树是岛上的原住民,为什么要按照他们自己的想法去把别的树种进来呢?”
巴斯坐在后座,我载着她,骑着电瓶车驶在崎岖不平的泥路上。这一刻,我只恨自己没有一支拿在手上可以随时开关的录音笔。
“我喜欢这样的路,烂烂的,旧旧的。”巴斯说,“这才是农村的路。”
这时候,如果你问我除了很想要一只录音笔外还想到什么,那必须是斯科特的《逃避统治的艺术》。我没有看过这本书,但听袁老师说过。这本书的主题是“传统与现代的关系”,大概是说在某个地方,人们为了逃避现代化的治理,集体逃到山上生活。摘录豆瓣的一段介绍如下:
作者通过东南亚山地的历史指出,国家总是试图将山地的居民集中到平地,从事水稻种植,而山民则通过各种方式来逃避国家的控制。传统的观点将山地的居民看做是落后和野蛮的,国家政权延伸到这些地区被看做是推动了这些地方的进步。但是斯科特通过对这个地区历史的研究发现,看起来似乎是落后的山地少数民族可能并不落后,他们居住在山上,选择了不同于谷地的生活和生产方式是因为他们希望借此逃避国家的统治。
昨天上岛时,我便注意到许多道路开始拓宽了。起初我没有多想,只觉得这不失为是一件好事,至少人们在路上开车会更有安全感。出乎我意料的是巴斯对此特别反感,一路驶过,她一路吐槽公路“硬化”。原因似乎很简单,“这种硬化使得农村的路不再像农村的路”。
她对乡村持有一种“应该保留原有风貌”的态度,十分排斥城市化。
“我觉得农村就应该有这样的地方。”开过赤马村(巴斯是赤马村人)时,巴斯指向一块没有硬化的空地,周边有香蕉树和网床。
坦诚说,我挺喜欢赤马村的布局,特别是它笔直平坦的马路。但这反而是巴斯最讨厌的地方,她认为这些道路是城市的,而农村应该保留农村的模样,或者说,农村本就应该有泥泞崎岖的道路。
“每次开这种(崎岖的、陡峭的)路时,我都会觉得有点慌张,你不会吗?”我忍不住问巴斯,双手紧紧抓着车头。这条路简直烂得一塌糊涂,各种石子和石块散落各地,土坑和土包交错分布,让人总感觉下一刻车子就要颠倒。
“不会呀,我觉得这样的路很可爱。”巴斯很认真地说。
我张了张嘴,突然想到自己又在用嘴巴呼吸,赶紧抿起双唇,同时心里忍不住在想:你是认真的吗?
这引起了我的好奇。巴斯为什么会这样想?一般人,或者说在我们大部分人的生活语境里,将陡峭的道路变成规整平直的道路是理所当然的,是便利的象征,是发展的需要。当我回忆时,我会想起小时候父亲开车载我们回老家,偶尔走错路时都会因为道路的崎岖而埋怨没人负责好好修路。修路成为一件理所应当的事情,非平直的道路都是有问题的、等待改造的。后来我们开车走上经过标准修缮的公路时,则会情不自禁地赞美它带给我们的方便和心理舒适体验。
但这会儿我不想急着觉得巴斯很奇怪,或者不可理喻。我只好奇让她产生与我们想法迥异的原因究竟是什么。某种文化?某种生活环境?到底是什么依据能让她这样想?
说起“文化”,我觉得存在一些可供讨论的空间。
首先是巴斯。巴斯是硇洲赤马村人,从小在农村长大。在她成长的记忆里,乡村里的道路一直是我们今天见到的没被填平和硬化的状态,坑坑洼洼。对她来说,这就是乡村的样子(但我尚未得知是什么让她有着某种原始主义倾向)。目前,巴斯拥有并经营着一个种有草莓和饲养家鸡的农场。有一回谈起村子提出将家鸡圈养的要求时,巴斯颇为不满,表示“鸡也有鸡的权利”(奔走的权利?)。此外,她对树也有着一股难以言明的情感。饭团举办青年对话营的活动时,巴斯表示对村子里一棵老树产生了某种联系。今天载着她驶过被修整的路段,她还一直在为道路两旁被推倒的树感到不公和难过。
其次是我。再回硇洲岛,和大二暑假过来时的感受一样,我在岛上和在家以及在学校的感觉完全不同。这里如同罗萨说的“减速绿洲”,还未被现代化动力和加速动力尽数染指,似乎给我留下了充足的时间来感受生活的状态。在黑石屿生活,其实也就是在西埠村生活,这里没有太多现代化之下便捷快速的交通,从村子到镇上基本都是依靠电动车出行,出去一趟都要二十来分钟,根本不存在“空间的萎缩”,周边的环境是什么样常常可以被收入心底。我认为这或许可以用来解释为什么我每次开电动车去镇上的时候,都觉得“这个小岛上各个村子都给我一阵舒服的感觉”。因为它们简单,而且没有太大变化,能够稳定地为我所认识和接收。可是在广州,路线太复杂、建筑太繁多,我们每个人都在赶往目的地和终点站,沿途所见并不重要,轻微到我们很难留在记忆之中。我甚至一度觉得在小岛上,我是一个农民、一个农村人,穿着拖鞋,骑着心爱的小电瓶经过火龙果基地、香蕉树和灌木林地。今天和巴斯还有阿用去打篮球,与我们一同在球场打球的还有一个皮肤黝黑的且一直沉默着的男孩。离开之前,我看着夕阳余晖,那默不作声的男生还在投篮,篮球场附近尽是树林,我看着自己的拖鞋——我从不喜欢穿拖鞋出门,但在硇洲例外——默默感受到一身的松弛。当巴斯喊我一起去喂鸡时,之前那股“我生活在农村”,“我生于此地,育于此地”的感觉再次出现,但我并不完全投入这份感觉,我好像又站在所谓的客体位置,注视着这一切,感受着这一切,并希望用文字将这一切记录下来。
写完我对巴斯的了解,再回来写我自己,原因是我认为我得先逐渐“乡村化”,才会开始好奇和能理解巴斯的想法。当然,我还远远做不到理解巴斯,也无法有效解释她的想法,只是上述描述的过程很特殊,这些让我去想,田野究竟是什么?文化究竟是什么?
我时常会想(打一个不恰当的比方),“文化”是某种看不见的支架或线条,而生活在社会中的我们不过是一些木偶或小人,我们的行动表征我们的想法,文化的文法(又说是文化的逻辑,见李亦园《田野图像》)会通过所谓的“文化”来牵引我们对外界做出反应(这一般针对社会的场景,而非自然的场景,但文化的影响其实已经渗透到自然的场景中)。
当我这样想的时候,似乎许多事情都会变得不再那么理所当然,同时看起来还多出了一些可以探索的解释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