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随笔9

· 2320字 · 5分钟 · 田野随笔

我多少带着小孩子气。

今晚吃饭的时候,阿用和客人说,天气冷了,我们都起不来,全都是睡到八点多钟。我看了欣旖和她男朋友一眼,觉得十分羞愧和不好意思。

欣旖也是兵哥的学生,她男朋友也是社会学专业,他们肯定都知道什么是田野调查。我心中有些不乐意阿用当众说的这番话,但他说的却是无可辩驳的事实——我创造的事实。

四楼的欧阳想和我们一起到镇上唱歌。他虽然只有三十多岁,但一头长发已经白了一大片,我们今晚才喝完桌上的几瓶酒,他还说可以到镇上“接着奏乐接着舞”。我拒绝同行,为自己的“不像样”而拒绝。这做的哪门子田野调查?哪有人在田野总是赖床?

我有些愤懑,也对自己赌气,暗暗思量要做些什么证明给阿用看。这么想的时候,脑海中又闪过一丝悲哀的感觉:似乎从小到大,在不服、赌气、愤懑的情况下我才更容易得到某些行动的驱动力。但我又觉得这是一种孩子气、一种小家子气量。

同样是有所愤懑,我却觉得黄应贵先生的愤懑比我的气量更大:

有一天,一个警察走到我们的摊位前,斥责我们造成市场杂乱,然后竟一脚将我们的菜篮与篮里的菜踢翻到路旁的水沟,让我愤怒得想打那个警察。当时,我愤愤不平地跟同学说:“我一定要改变这个社会!”这件事便决定了我的一生。

这件事促使黄应贵从历史学转向社会学,后来又从社会学转向人类学。黄应贵先生最后也做出了自己的一番成就。当大家都对大陆学者费孝通先生大加赞誉时,我却觉得黄应贵先生别有一番魅力,尽管我只看过他的《反景入深林》。

洗过碗筷以后,欧阳和阿用他们一行四人已经离开民宿。此时已是八点半,等我走到谢爷爷家,他们已经休息了。我只好打道回府,回来的路上再次经过在村子十字路口的路灯下就着灯光割渔网的奶奶。

我走上前用雷州话说了一句:“你会说普通话吗?”奶奶有些疑惑地看向我,我只好再重复一次。

奶奶笑了,说自己不懂,问我来干嘛。我想了想,还是用雷州话完整地说出我从黑石屿过来,为了和饭团给小朋友们准备活动,想看看奶奶是怎么做渔网的。奶奶愣了一下,用手指扯了一下渔网,大概是说渔网没有什么复杂的地方。在她说话的间隙,也是我意识到自己和她成功攀谈起来的时候,便很自然地坐在她对面的水泥地上。

看到我坐下来,奶奶便起身到旁边的摊位给我拿小凳子。不多时,我随她拿小凳子过来坐下。

这些天我的胆子大了一些,会讲的雷州话也多了一些,心中的底气也越来越足了。偶尔说出一两句雷州话,自己的尾音发音会让我想起方静的声音。这一刻,我好像能够和眼前的交谈对象产生一点亲切感,就好像我们本就很适合交谈,与我操着普通话和妃珍爷爷对话时的感受完全不一样。

奶奶不会普通话没有出乎我的意料,前几天跟一位爷爷问路时,他同样不会普通话。必须承认,我期待着陌生的奶奶或爷爷会讲普通话,但这显然是一种自我保护。我来做田野,应当是我主动融入当地,而不是让当地人来迁就我。

神奇的地方在于,尽管我能讲的普通话不多,但可能因为今晚的愤懑感给了我一股尝试的冲劲,可能是这段时间在村子里待的时间久了,也可能是此时此刻,黑夜里,晚风下,路灯旁的景致就是让我觉得“正当时刻”——我很想和独自在此做渔网的奶奶聊聊天。我全程用雷州话和奶奶交流,聊了将近一个小时。

我还记得,奶奶疑惑为什么来自遂溪的我不会讲雷州话,还陈述起自己幼年时因为家庭困难而无法学习普通话的过往。和她交流的时候,我使劲搜罗在村子和民宿听来的各个字词,例如“大”、“多”、“蟹”、“虾”、“鱼”和“做工”等等。让我印象深刻的是,奶奶在纠正我发音的同时还教会了我不少字词,例如“家庭困难”、“风大”、“银行”和“公司”等等。虽然整场对话中我有许多内容都没有听懂(特别是水仙公的部分),但用雷州话和奶奶交流让我感到舒适——我不用刻意寻找话题。

聊到一半时,奶奶的儿子过来埋怨她将近晚上九点还在外头割渔网。奶奶笑笑,向我这边示意了一下,并说:“这孩子不会讲雷州话,但在这里和我聊天、学雷州话”。我也是怡然不惧,不管是偶尔路过并把目光投向我们的村民,还是奶奶那看起来有些生气的儿子,我都没有多加理会,心中思量着这就是一场平平无奇的对话,没有奇怪的地方,我也没有理由被怀疑或者驱赶。

事实证明我是对的,也佐证了过去的看法——村民们往往不会排斥主动与他们交谈的陌生人。他们的第一反应总是好奇,特别是面对像我这样的“外来者”。明确想法以后,我顿时感到不再那么束手束脚,也不担心聊得多不多、好不好,去接触才是更重要的。

谈话的前半部分围绕在我们的基本情况,关于我的家庭、奶奶的家庭;后半部分则是我主动问起奶奶对村中的水仙公的了解与信仰。待我送奶奶回家以后,打开录音一看,时长达到了四十多分钟(从打招呼开始有一部分没有录进去手机),我心中充满了喜悦和感激,为自己能用正在学习的当地方言和田野对象交流将近一个小时而兴奋,同时也因为在这聊天过程中我觉得自己和奶奶有一种靠近的、亲切的感觉。虽然我和奶奶非亲非故,但是听她说话、与她交流让我感到有一股难以言喻的平静感,就像是一种……内心在沉淀的感觉(阿,我也不知道怎么形容)?

回到民宿,我迫不及待地和饭团分享了自己的喜悦。让我更惊喜的是,当我打开房门走进房间时,看到了一张明信片。

看完文字那一刻,我感觉心灵被击中了。明信片字数不多,内容也很简单,但它出现得那么突然,蓄谋已“久”又恰到好处,它的好意那么大方而真诚。我万万没想到,欣旖会悄悄给我留下祝福。她知道我来做田野,而我从不告诉身边的朋友我要做什么。她知道,但她仍细心而“默契”地给了我一份完全可以接受并且势必会感到喜悦的小礼物。

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是她的纯真与善良,也是我的幸运。

我一时感到五味杂陈,当然,最多的还是喜悦和感激。

这张小小的明信片,是我这段时间以来收到的最珍贵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