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逃也似地向门口走去,在活动区域的门口处张望了一下,看见一家沙县小吃后,从口袋里摸出耳机戴上,一声不吭地走了进去。
还是如此狼狈,他不知究竟是该为自己一直以来的怯懦而感到难过,还是为一而再再而三地主动错过而感到遗憾。
人真是一种复杂的生物,他想。《爱情笔记》的作者阿兰·德波顿只是坐了一趟飞机,却遇上了使得自己一见钟情的女孩。他也不过只是在前一天第一次见到她,却在不自觉间悄悄记下了她的模样。
他还颇有自信,自己可不会再轻易着迷。
他想说,我们不是道貌岸然的君子,自己是怎样的人,不妨大胆地告知自己——在朋友眼里总喜欢忏悔的自己,王朔是不是很酷?李敖是不是也很酷?王小波是不是也很酷?他琢磨着,关于自我,关于人性,前辈们都敢说,相比表面看起来文绉绉的人,他们可不会藏着掖着。或许因为真挚,所以是感情,而非矫情。那么他是一个怎样的人?他自觉自己可不是什么圣人,也不是同龄人眼里只谈上进而不流露情感的人。高中那年,他把史蒂芬·金的短篇小说翻了几个遍,但记到现在的却只有那一句:
“你爱吗?”
他也是一个会心动的人。他一面带着厌弃,一面又带着认可,在十八岁开始的这些年来,他看见一路上盛开过许多美丽的花朵,却从来没有一朵为他而开。
当他发现自己连看向她都有点紧张的时候,他心中一沉,这是几近明确无疑的信号——一种他现在也不理解,但每次都会因此失去生活掌控的号角。他想,这距离上一次也不过是8个月,便疑心起自己是不是一个滥情的人,是否太轻易迷恋,却又寻不出如此判断的理由。他知道,无数个时间段里,他遇过许许多多的人,在不同的天气,不同的心境,不同的街道……但为什么偏偏到了她一切又开始变得如此不同?
她站在那儿,刚开始的一切似乎没有什么不同,就和许多其他女孩子一样,她扎着马尾,头发乌黑而直长,皮肤白皙,脸颊似乎因为较低的气温而微微泛着红。她穿着一件有着黑色和绿色两种颜色的格子外套,整个人瘦瘦的,两肩略窄,衬着她白皙而又干净的皮肤,以及眼神里的松弛,有股弱柳扶风而又清冷淡雅的感觉。
其他女生刚好能正常搬运的东西,她应付起来更加吃力,只是稍微搬离一段距离,双颊便显然泛出疲惫的红。他默默地关注着她,当推车上的本子掉落时,他急忙走上前去帮忙拿起;当她双手抓着椅子并抿着嘴唇时,他迎上前去接过椅子,听见她低低地说了一声“谢谢”。
他一言不发,心里只为这一切是顺其自然的而充满动力。
他开始越来越希望这一天他都能和她待在相近的地方,他可以帮到她什么,他可以走在她的近旁,他可以看向她,在想象时被拉长的时间里,在现实的一息之间,在她的近前。
其实可以在一起拉推车回去的时候主动说上话的。坐在沙县小吃的餐馆里,他静静地看着眼前的碗。但他没有,他的所有幸福都建立在最严苛的条件下——以最小的主动性,以最隐蔽的靠近来达到关系的改变。三次一起走在道上,他只是走在她前面,习惯性地微微低头。
她此时在后面想些什么呢?
他想回头看看,但很快摁灭念头,自顾自向前走,但很快又让自己的脚步慢下来,想等到她走到自己的旁边。实在忍不住的时候,他边回头边在心里想着后面是否有车子驶来,每一个于自己而言已是最大勇气的回头却只是余光的蜻蜓点水。
而他的失望,却可以随处可见。当被分成两拨小队时,他偶尔看向另一边,心里静静的,但好像有什么缓缓落了下去。他想过去,却又害怕“惊扰”。当众人一起去吃饭时……吃饭,那天中午她就走在自己边上,但是自己什么也没说。他不曾主动问过一句好,也未曾发出一声哪怕本应正常但在当时自己看来却是难以启齿的关心。
他感觉自己和她离得越来越远。
似乎当自己到达,刚好便是她的离开。即使是在同一片区域,她似乎也总让他感到她站得离他越来越远。他把筷子放在碗上,希望明天开始便不会再见到她,这不仅是“没有缘分”,也是他不再想到她的一切,关于她的身影,黑色和绿色的格子外套,她的面容。他记得,昨天中午一起吃饭时,由于一楼座位不完整,他跑到二楼发现座位充足后,鼓起勇气走下楼,看向她又很快看向其他人,并说了一句“楼上还有座位”。她看起来有些惊讶,点了点头,不大自然地应了一句。
最后,他一个人在二楼吃完了面。她没有上来。
当他走出餐馆时,外面也没有她的身影,他稍稍失了神,忍不住看向了远处,又环顾四周。同伴问他是不是在找谁,他吓了一跳,连忙说没有。
和大家搭帐篷时,他和她又在不同的队伍,他在另一头时不时看向她那一处。此后不管是什么环节,他都不再与她靠近。
“我像是一个荒谬的人。”他想。他疑心,他不解,他困惑。他觉得自己幼稚,一种混乱的念头,为什么要纠结于自己的幼稚,为什么又要觉得自己的感觉是可耻的?
……
想到她或许第二天不会来,他松了一口气。昨天无论多难受,当同伴们来找自己时,当想到和同伴们越来越亲近时,想起身边亲人对自己的照拂时,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宽慰,这些都足以抚平他慌乱的心神。
不过是想逃避。
一如这一天见到她,他的欢喜早已在忧虑之前,但他一言不发,就在大家围在一起拿志愿者服时。
她时不时独自一人站在角落,或是坐在大树底下,他远远看过一眼,很快走开。
无数次产生预备上前交谈的冲动时,他心中都生起一股紧张,夹杂着欢喜,但紧接着是如潮水般的恐惧——不行,不能,不许。
匆匆地,在她旁边匆匆地经过,忙着要去做下一件事情时是他最安心的时刻:经过,但有理由地经过,他心中希冀着或许能有所交集。
当然没有。最后一天的交集不过是被参观者询问到厕所在哪,他正打着远处的指示时,她补充了一句就在他们身后的二楼。他愣了一下,参观者已经往上走了,她好像还在那儿,待他回过神来,她已走了上去。
音乐像一个巨大的茧,可以将他连同他的失望与悲伤封闭起来,他不理解,为什么越是难过,越是要寻求某种方式将这一份悲伤反复回味。
“我该向谁诉说?”他想起了契诃夫的《苦恼》,一位无人愿意聆听内心苦闷,最终只得向自己的马儿倾诉的老人。他还想起了《安娜·卡列尼娜》里喜欢吉娣的列文,这位可怜的人儿是如何在遇到吉娣时感到欣喜和胆怯,又是如何在被吉娣拒绝后感到一切失去了生机。不过……列文至少勇敢地表达了,但他一切都在原地,一切咎由自取。
这是最后一夜了。他想到,不是最后一夜,应当是最后一回,但他已无意再去更正。她和另外一位女生走到一起交谈,看起来她们聊得挺好。他知道,他认为,如果自己鼓起勇气,在许多个时间里,他或许都有机会和她站在一起——这从来也不意味什么,只是他可以和她说上许多话,如同两位刚认识的陌生人。
不会的。他在挣扎,他会开始告诉自己,无数个细节都说明她在和他远离,他的紧张、他的惊慌失措都注定无法让他们正常交谈。还有她的迷人,他的平平无奇甚至时常让自己感到难堪的外表……
“能在九点之前离开的站到那儿……”管理者开始分配小组,她和那位聊起来的女生一起走了出去。
书本告诉我们时间并不存在。我们有理由相信这在经验上很难证明,并早已习惯钟表和行程表对我们的安排,要说时间不存在,这显然缺乏说服力。但此刻,他好像被一切遗忘了,以致于他将自己也一道遗忘,时间在人创造的“这一刻”这一概念里突然缺位了。
他没有走出去,尽管他默认自己每日都是最后一位离开的人,直到他看着管理者将她和她安排到一块,他看着那一块小小的地方,在她们脚下,在他此刻开始想象的自己也可以立足的地方。
那些声音都暂时不再清晰,存在却不清晰,他的思绪出现又消失,他的目光滞留在她以外的空间,似乎有什么在心中变得沉了一些,直到她们一起离开之后,又松了开来。
直到被喊了一声,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失了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