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随笔15 | 西埠村还福仪式

· 5494字 · 11分钟 · 田野随笔

三号那天,我从饭团那儿收到了村子要举行还福仪式的消息。

关于还福仪式,目前已知在村子中发挥两种功能:

  1. 作为村民们向神祈愿得到满足以后向神表示感谢与“回礼”的仪式;
  2. 选出村子下一届的福头。福头的职责是收取祈福与还福事宜的费用,并主理仪式大大小小的事务。

值得一提的是,镇上预备在农历十二月初八(腊月初八)举行还福仪式。另,岛上信奉多种神明,而即使是一种神明,也有不同名号。例如硇洲镇和西埠村都信奉水仙大王,但西埠村信奉的是兴利茅竹水仙大王。

准备阶段 🔗

fz爷爷告诉我村子的还福地点在水仙大王的庙宇处,开始时间大约是在九点到十点。不过如果要了解一项仪式,应该从准备阶段开始,直到结束。

我从八点半开始前往水仙大王的庙宇,由于庙宇与民宿距离较近,估计抵达目的地只需不到五分钟。还没到现场我便听见有人在敲锣,锣声传得悠悠扬扬。

敲给神的锣声
敲给神的锣声

我问敲锣的大哥为什么要敲锣,敲到什么时候,他说为神而敲,敲到仪式开始。

还福仪式还没开始,但是村民们已经在准备了。水仙大王的香炉面前摆着两个大轿子,里面坐着两具巨大的不知名神像。经询问,村民告诉我两位神明用雷州话称作“公和祖”1,但他们不清楚普通话如何表述。在两具公和祖的神像面前,则是两排不同颜色和不同大小的桌子。第一排桌子(靠外)用于摆放插放香烛的香坛和罐头,第二排桌子(靠内)则用于摆放诸如苹果、酒水和甜面之类的祭品,其摆放数量统一为五,具体原因暂不详——饭团曾询问叹婆,但叹婆只回应“就是五个”。

虽然还只是准备阶段,但村民们已经陆续过来祭拜神像了。今天祭拜的流程与上一次请神祭拜的流程相似,村民们既拜公和祖,也拜水仙大王的香炉。在我的观察中,村民们一般是先烧香——香分为细香和粗香,先烧细香,顺序一般是从公和祖再到水仙大王的香炉,其次是粗香,顺序同上;烧完香以后,村民们会在神像面前烧纸钱,同样是先给公和祖烧,接着再给水仙大王的香炉烧。

水仙大王香炉前燃烧的香烛和纸钱灰烬
水仙大王香炉前燃烧的香烛和纸钱灰烬

烧完纸钱以后,村民们会给公和祖的神像递纸钞,和请神时给广化马君递纸钞一样。

一位村民在给神像递现金,另一位村民在水仙大王的香炉面前烧纸钱
一位村民在给神像递现金,另一位村民在水仙大王的香炉面前烧纸钱

递纸钞的时候,村民们往往会在神像面前停留一会儿,低声祈念。

递完纸钞以后,村民们会接着在草席上跪下祭拜。我站在近处,依稀能听见“出海”、“平安”等字眼,猜想祈念的大意是希望神明保佑自家出海平安、渔获丰收。

准备阶段的祭拜时间不长,一两分钟之后,祭拜结束的村民会起身放炮,放完炮之后有的人会离去,有的人会留下来在庙宇右侧的公共区域准备饭菜。

以上观察的顺序并非被严格遵循,同时也只是我根据对村民的观察做出的粗略概括。观察现象总体而言较为散乱,但也呈现出了一定的规律性。村民们来来去去,心中都有一个执行准备仪式的流程,基本上可以分为“烧香-烧纸钱-递纸钞-祭拜-放炮”五个必经环节,和前几天的请神仪式有不少相近之处。

转场阶段 🔗

眼下大家还在准备饭菜,一时半会儿估计还不会开始仪式,我便预备先回民宿用餐。回去的路上,我刚好遇见几个村民扛着几尊神像朝我离开的方向走来,我立马改变方向,朝着村民行走的方向走去。

出乎意料的是神像并没有被抬到水仙公庙宇,而是来到了一间老屋。2

不知名老屋
不知名老屋

村民们将六个神像摆在大厅中央,一位道士便准备打飞和念诵经文。不久,叹婆也过来了,和在场的村民与道士说了几句雷州话,我只听懂了她说我是她的孙子,以及让我等会儿帮忙抱一个神像离开。有两位村民似乎对让我抱神像的提议有些犹疑,没有出声回应,但道士说了句“……是孙子没关系”,而后在几段我听不懂的对话里结束了交谈——看起来大家都同意让我抱神像了。

我有些局促,担心这会给叹婆带来困扰,但心中也感到惊喜——毕竟能亲身参与到仪式的一部分中。

打飞还没结束,叹婆就被叫走了。在大家分配抱神像的任务并准备离开老屋时,有村民朝着我的方向用雷州话说了一句:“叹姨说,让这个孩子抱一个神像”,而后便有人让我抱了一个面部深褐色的神像。最后,我抱着一尊神像小心翼翼地跟在几位村民身后,坐上小送货车,离开老屋。

车子一路开到了叹婆家的民宿,我们将神像摆到大厅中央的案台上,道士又开始打飞。

神像从左到右依次为:土地公、道士随从、圣春太奶夫人、调但侯王、南村天后、茅竹水仙大王
神像从左到右依次为:土地公、道士随从、圣春太奶夫人、调但侯王、南村天后、茅竹水仙大王

饭团和我问了叹婆和fz爷爷,得知案台上从左到右的几位神像分别是:土地公、做法道士的随从(我抱过来的神像)、宋朝大臣的妻子、宋朝大臣、南村天后和茅竹水仙大王。这里面只有土地公和茅竹水仙大王才是本村的神明。

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那么多神像,没想到一次还福仪式如此隆重。但这如果是村民们为了向实现自己心愿的神明还愿,那便不难理解——毕竟岛上信奉的神明较多。当然,我想仍然十分值得追问的是:为什么今天的还福仪式有这么多神明?水仙大王和土地公是本村神明需要到场,随从神像需要跟随道士不难理解,但为什么还有南天天后和宋朝大臣及其妻子

在fz爷爷的民宿时,除了关注神像,我还关心神像上面的祖宗牌位。在村民的心中,神明和家中祖先是什么关系?两者之间有什么象征关系3

另,为什么要将那么多神像都搬到一间老屋打飞?那间老屋是什么地方?同样的,为什么要将这些神像都搬到fz爷的民宿,因为叹婆的身份?还是因为别的一些什么原因(例如新房入伙、庆贺)

仪式阶段 🔗

从fz爷爷的民宿离开,我们直接前往水仙大王的庙宇。

我同样抱着道士的随从神像,到水仙宫以后随同其他村民将神像都放在第二排桌子上。村民们除了将土地公和道士的随从神像调换了位置,神像的排列顺序基本不变。

这会差不多也该开始仪式了,村民们已经做好饭团,杀好猪肉和鸡肉。

神像位置发生了微小的变动
神像位置发生了微小的变动

仪式开始以前,我向主持今天仪式的梁道士——也是上一次请神仪式中的主持道士——询问了两个公和祖的名字。

转写成简体字,从左到右分别为:

会主玉封道果广德康皇大帝
会主现报司神祗地承天烈雷车大元帅

两尊公和祖和摆在他们面前的土地公、宋朝大臣、宋朝大臣夫人、天后和水仙大王之间是什么关系?为什么还福仪式需要两尊公和祖?是每一年的还福仪式都有公和祖吗?另,在我和道士搭话的时候,一个看起来像是他帮手的村民4过来给他递了一根烟,我有种如梦初醒的感觉:下次和道士打交道的时候,或者和别的村民打交道时可以备着一包烟呀

仪式一 🔗

仪式开始的阶段是道士拿着茭杯站着念诵经文,如同唱诵歌谣,在场的村民们或跪或坐,全都位于道士身后。站在旁边,我能听到道士念诵到“西埠村”、“水仙大王”、“老少平安”和“财源广进”等字眼,我猜测他在说一些与保佑村子和出海平安相关的话语。遗憾的是我的雷州话不好,无法听懂完整的句子,因而也无法进行完整的记录。

念了差不多三分钟经文后,道士拍了一下手中的两只茭杯,而后拿起一只放在红凳子上的红碗(不清楚里面装的是酒还是普通的水)。只见道士左手拿碗,右手沾了一点碗中的水,口中仍然念念有词,朝着神像鞠了一躬后打起了手势。

捏手势的道士
捏手势的道士

不多时,道士便把红碗放回凳子上,但经文念诵没有停下,人由站立转而双膝跪下,念了一阵经文后开始打飞,轻轻将手中的茭杯于身前抛起,待念过一会儿经文再捡起,然后再抛起。这个过程持续了很久,直到他吩咐身后的村民给他拿来一份名单。

仪式二 🔗

仪式开始前,道士放在神像面前的名单
仪式开始前,道士放在神像面前的名单

名单上写的是村民的姓名。仪式开始前,我问道士这名单有何作用,他说这是用来告诉神有谁请愿和还愿。

道士在念诵名单上的姓名
道士在念诵名单上的姓名

道士念姓名大概花了十来分钟,中途还停下来和村民们围着名单商议着什么。值得一提的是,中途一位村民拿着原来套在神像头上的红布,跪在道士旁边朝着神像祭拜。拜了一会儿以后,村民便将红布重新套到神像头上。

道士身后的村民拿着红布祭拜神像
道士身后的村民拿着红布祭拜神像

念完名单以后,道士让人将名单随同纸钱一起放入火盆中烧掉,而后拿起茭杯击打起来,富有节奏性地再次念诵起经文。

从烧名单开始,道士打了将近十分钟的飞。

仪式三 🔗

神像面前摆了三排凉席,在刚刚的环节中,道士的站与坐都位于第一排凉席上,结束以后便退到第三排凉席,本来坐在第二和第三排凉席的村民都站在两边,看道士在三排凉席之间走动,并将茭杯抛到更高的位置。

在道士念经文时,天后和水仙大王头上的红布被收了起来。

道士在抛掷茭杯
道士在抛掷茭杯

后来经过提醒,我才想起打飞的一个目的是在村中选出福头,但到现在的仪式三,道士已经打了三次飞。每一次打飞都是在选头人吗?还是不同次序的打飞有不同的诉求

仪式四 🔗

打飞结束并休息了一会儿以后,几位村民将手持斧头的二公和一张桌子抬到一边,道士将五张五猖旗放在桌子上,并分别用五个小红碗压着。

五猖旗
五猖旗

他拿着茭杯走到近前又念起了经文,过了一会儿拿起放在身前的一只红碗,右手似乎在碗内比划着什么,而后又捏起手势,并向前鞠躬,如同在前面仪式一中做的那样。

捏着手势鞠躬的道士
捏着手势鞠躬的道士

不久,一位村民提了一只鸡走到道士身后,一个老人在压着五猖旗的红碗上倒水。道士跪在神像面前一边念念有词,一边相互击打手中的两个茭杯。

不一会儿,道士站起身来,接过村民给他递的一只鸡。他背对神像,一手提着鸡脚走到大香烛面前,一手在大香烛边上拍了拍鸡的背部,而后转身面向回神像,将老人放在其面前的大红碗内的水/酒喝了一口并含着,又用手抓了一小把用自己印章压着的米,而后一手稳住鸡头,一手抓着鸡脚,开始用脚在地上画印,转了一圈后用右手对着公和祖在空中画印,最后将手中的米洒向鸡头,紧接着对鸡头喷出口中含着的水/酒。

印章压着的米
印章压着的米

仪式中的道士
仪式中的道士

这时候道士将鸡递给守在香炉旁边的老人5,一位村民跑上来和老人一起抓住鸡。道士让老人给他递刀——他似乎用酒洗了一下刀——再递给老人时,他朝着绑锣的地方发了声指令,敲锣声响起,老人的刀也划过鸡脖子,鸡血洒在五个小红碗和五张五猖旗上,道士也已经拿起两个茭杯快速而有节奏地击打起来,嘴中念念有词。

打飞持续了三分多钟,最后道士拿着两个茭杯双手合十向前轻轻鞠了一躬,摘掉帽子以后便结束了仪式,红碗、五猖旗和凉席逐个一一撤走,两位村民在神像面前烧纸钱。

宴食阶段 🔗

我并不确定在此地吃饭算不算一种仪式。

吃饭的位置在水仙公庙宇旁边的空地,相比摆有香炉的那一块区域,这里更像是一种“后台”,一种为“前台”仪式准备而“搭建”起来的“后台”——早上我刚来到庙宇时,摆香炉和祭品用的桌子都放在庙宇旁边的空地,由村民搬到水仙大王的香炉面前。同时这里也是村民要一起吃饭的地方。按照一位村民的说法,我们在“吃神的饭”,这样的看法让我认为集体在此地吃饭也属于仪式的一部分。

为神做饭和村民集体吃饭的地方
为神做饭和村民集体吃饭的地方

为方便记录,我将这一段煮饭与吃食的活动同样归为一段仪式。

正在准备饭菜的村民基本都是妇女
正在准备饭菜的村民基本都是妇女

前台仪式结束后,村民们还在后台煮饭。这里可以粗略地将村民们的煮饭分为两个阶段,一个是为神而煮,神吃完以后再进一步加工为人而煮。在前面的仪式中,我们能看到村民们给神包了饭团、煮了一整只鸡,以及准备了大块的带皮的肥猪肉,还有一整只墨鱼。值得一提的是,这些都是半生熟的牲礼,并非熟食,也不是完全的生食。

我从台湾相关的民间信仰研究中得知,祭拜阴庙的鬼魂时用的是熟食祭品,祭神的则是用生或半生的“牲礼”。

从桌子上撤下来的牲礼会经过进一步的加工处理,大块的猪肉会被切掉猪皮和切成小块,鸡和墨鱼也会被切成一块一块,然后放入大锅中炒。

待祭神的牲礼再被加工一遍后,村民们便围着桌子吃饭。不是所有的村民都来,基本是参加今日还福仪式的村民才会在这里吃饭,包括搬神像的年轻男性。值得一提的是,参与到仪式的祭拜行为中的人员多为中年以上的男性与女性,年轻男性极少,往往在搬运神像及其轿子时才会出现。当然,搬神像是否可以被归为仪式的一部分我难以界定。那么,一个完整的仪式可以怎么概括和定义?

吃过饭以后,年轻男性便将两个公和祖搬走了。在我们吃饭以前,道士已经将他的随从神像带走,宋朝大臣、宋朝大臣的妻子以及天后也都在吃饭前被带走,只剩下本村的茅竹水仙大王与土地公。不知道宋朝大臣、其妻子以及天后从何处拿来,两位公和祖又被带到了哪里

我和几个大哥将神像搬到车上,不得不说,公和祖的神像及轿子非常沉……
我和几个大哥将神像搬到车上,不得不说,公和祖的神像及轿子非常沉……

今天的还福仪式到这里便基本落幕了。回去的路上,听饭团说今天打飞选出了村里的两个头人。这里留下了两个问题:1、头人一般是三个,一人四个月,完整轮下来刚好一年。这次怎么只选了两个?62、今天我见到了许多神像,不过以茅竹水仙大王为例,他本是一尊香炉,但是拥有一座神像。神明的本体和神像具有什么象征意义?


  1. 我按照音译写成“公和祖”,但不一定符合村民的认知。 ↩︎

  2. 2024年4月15日更新:此间老屋位于村子东部,在2024年茅竹水仙大王的第一位头人家左侧。 ↩︎

  3. 2024年4月15日更新:关于家中祖先,可以参见贺喜文章的《流动的神明:硇洲岛的祭祀与地方社会》:“在岛上,虽然没有祠堂,但是家家户户都有一个神龛供奉神主。神主牌分两类,一类被称为‘家神’,即故去的先人,用当地人的话说‘人走了,就成为家神’;一类是神,即各家所奉神明。当地人都说,刚过世者单独立神主牌,故去三年以后就可以把名字写进总的神主牌。” ↩︎

  4. 2024年4月15日更新:这位帮手名为tlb,与xys应当是2023年的福头。 ↩︎

  5. 2024年4月15日更新:这老人是这一年看管大公与二公的头人。 ↩︎

  6. 2024年4月15日更新:彼时饭团和我都还不清楚还福选出的头人是福头,而非祖头。两种头人管理不同的事务,前者只有两位,但后者有三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