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备阶段 🔗
硇洲岛有一项传统的一年一度活动——游神。每一年的正月初八上午,共有50顶神轿,拂晓时分就分别从由谭北村委会、南港村委会、孟岗村委会、北港村委会、津前居委会、宋皇村委会、红卫居委会和淡水居委会出发,齐聚宋皇村委会上街村关帝庙广场。清晨的上街村关帝庙广场彩旗飘扬,锣鼓鸣奏,不失为一年一度的硇洲岛大聚会。8点38分,随着三声礼炮响,一年一度的硇洲岛游神民俗活动在上街村关帝庙广场隆重拉开帷幕,在游神民俗活动的现场,各路仪仗有序地跟进,宛如一条缤纷长龙穿行于街市……
以上是官方对硇洲游神仪式的介绍。早在前一天,巴斯告诉我嘉乐被选为巡游的小孩子,凌晨四点半左右在下港村戏台化妆,村民们从那时开始筹备游神。
我掐着时间,凌晨三点五十分起床,到下港村时已经是四点半,一群小孩子在文化楼上化妆。我将电动停好,但心里有些踌躇,想进去看看,又有些放不开。倏地,心里竟然掠过一丝惊疑不定的感觉,我暗暗问自己怎么回事,怎么这也露怯。
下港村的文化楼一楼如同岛上其他村子的戏台,正对着摆放神像的庙宇,过去在岛屿地图上看见的“三仙宫”正是这条村子的庙宇。我看见不少村民都围在化妆场地周围,调整了一下心态——那些突如其来的慌乱的想法只徘徊了一分钟,我若无其事地走过去,站在一旁旁观。
拍照的时候,听小孩子们说今天凌晨四点便到此地准备化妆。有人负责给他们上妆容(和雷剧的妆容相似,白底,给眉描黑,而后在眉毛往下开始染红,红色渐变,由深变浅。完整的妆容化好后很好看),有人负责煮早餐。只有下港村选出三十个小孩子,为其化妆并装饰不同的服饰,参加游神仪式。
中途,三仙宫传出的钟声将我吸引过去。等我走进庙宇时,钟声已经停止。在三仙宫内,正厅的宫殿上摆着四具神像,一具红脸,面目凶狠,留着黑色的大胡子;三具面色粉白,脸色和蔼,长相将近一致。我猜测三具相似的神像应当是所谓的三仙,听村里的老人说他们的姓名已无从得知,但身份是玉帝的老师。至于红脸神像,则被村里人称为阴兵公1。面朝神像宫殿的右侧摆放着下港村的土地公,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土地公与本村村神摆放在同一个庙宇内。
不多时,巴斯带着相机过来。直到六点半,小朋友们也没有化好妆。我和巴斯预备先转场到镇上吃早餐,路上发现红卫社区的村民正在镇上的水仙宫准备仪式。看到我们好奇地凑过来围观,一位阿姨招呼我俩一起吃早餐,他们提前煮好了大锅粥,并准备了许多菠萝包。我俩也不客气,道谢之后落落大方地接过粥与包站在一旁吃了起来。交谈中,我发现这里的阿姨和大叔都会讲粤语,除了和巴斯讲雷州话,其他人的交流都是用粤语,我感到一阵久违和熟悉。2
走进此地水仙宫庙宇,我第一次看见镇上的水仙大王,土地公就摆在其左手侧的位置。镇上的水仙大王与西埠村的水仙大王外貌迥异。前者如三仙般面容粉白,神情和蔼,同时体型更大,后者则与阴兵公十分相像,红脸浓须,面目凶狠。
听巴斯说,岛上最大的神是关公,待会儿红卫社区,以及岛上其他参加游神仪式的村子都会到关帝庙集合。这让我感到不解,前两天和妃珍爷爷聊天,才说到公和祖是全岛最大的神,怎么又冒出了一个关公?
巴斯认为等会儿红卫会往关帝庙的方向走,计划此前先回下港看看小朋友们是否化完妆,等红卫在水仙宫的仪式举行完再回去跟随前往关帝庙。于是我们返回下港,此时大部分的小朋友已经化好妆,并穿上了经常能在雷剧中看到的服饰,正在文化楼面前的广场集合,围在不同的装有各类饰品的四轮推车边。值得一提的是,每辆四轮推车上都有一张小牌子,每张小牌子上都写着字:
观音坐莲、聚宝树、七仙送子、天将二郎神、窦仙童下山、李世民登基、太平公主游玩、八宝公主巡查、杨宗保巡查、昭阳公主归大唐、兄妹归唐、杨门女将、杨四郎回府、薛金莲练武、李靖辅西岐、神探狄仁杰、樊梨花西征、薛仁贵保大唐、穆桂英挂帅
三仙宫内的神像也已经被抬到庙外的轿子。天色将亮,有村民拿着锣鼓敲了起来。
我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异样和触动,当高楼林立的现代化大城市在快速紧张地运转时,与之相比如同弹丸之地的小岛屿却正在紧锣密鼓地准备传统仪式。这么一想,心中便有股此地与世隔绝了的感觉。
巴斯看了一下时间,喊我回镇上随红卫社区的村民一起出发去关帝庙。他们走得还挺快,再回到红卫时水仙宫处少了许多人,神像、醒狮、锣鼓等仪式物料也都不在。巴斯根据记忆,一路给我指到了上街村,进去后我才知道这里有一座我目前在岛上见过的最大的庙宇场地。
说这里人山人海或许都不为过。
这是硇洲新冠疫情以后的第一次游神,许是这缘故,游神集合现场十分壮观热闹,放眼过去密密麻麻都是穿着各色服饰的各村村民,他们排成一条条队伍,有人负责拿大旗、有人负责抬神轿、有人负责敲锣打鼓、有人负责放鞭炮,一时间,人声、鼓声、锣声、炮声、香火味、浓烟味和炮灰味混合充斥,如同一团巨大的旋风笼罩了整个上街村庙宇广场。
抬头看天,这时候已经过了七点,但天色仍然朦胧。我记得这段时间岛上的雾气都挺重,但我也疑心这可能是现场的人气和烟气太过旺盛的缘故。
我有些懵,甚至分不清究竟是早上起得太早,到这时候已经开始感到疲惫,还是场面过于热闹喧哗让我无从下手观察记录。巴斯拿着相机,我看见她张大嘴巴,试图和我说些什么,我将耳朵凑过去才能勉强听清。
走到集合队伍边,不同的村子队伍都举着序列牌,上面写着“第x方队……春游……”,有红卫村、北港村、谭井村、南港村、孟岗村、宋皇村、津前村、烟楼村、那晏村、得斗村、天轩村、塘尾村……听巴斯说,这些都是出海村。
我穿梭于不同的队伍之间,看过去大部分村民都穿着红色的衣服和戴着红色的帽子,并且在衣服上印着自己村的名字。值得一提的是,烟楼村的村民衣服上还印有“同心同德”几个字。在庞大的村庄游神队伍中,别具特色的是不同的村庄队伍内基本都有仅由女性组成的小队列,她们有的与自村队伍统一服饰,有的独立出不同的服饰。走了两三个来回,我有些恍惚,现场的各类声响充斥在耳边,我站在拥挤的人群看人头攒动。
走到上街村的关帝庙,里面摆了四五具神像,位于正中央的应当是关帝的神像,体型庞大,面容棕黑,留着长长的胡子,手中拿着经书。就体型来看,和我在还福仪式上见过的公和祖不相上下。后来我随巴斯问起管理庙宇内事务的老人,岛上公和祖最大还是关帝最大,他说这很复杂,需要区分情况。同时由于现场太过吵闹,我和巴斯没法听清老人的话,最后只模模糊糊地听到他说按照地方来看,岛上最大的神是关帝。
我琢磨了一下,这事儿一时半会还弄不清,但可以肯定的是岛上神明很多,我在村庄队伍里穿行的时候看了不下十具神像,光是天后都有几个,还有各种候王,信仰如此多元,难道真的存在一个统一全岛的最大的神明吗?恐怕不行。尽管今天所有参加游神仪式的村庄都抬着自己村的神像来关帝庙面前集合,但我认为这还不足以说明关帝在岛上拥有最高的地位。后来我听巴斯说,仪式相关负责人和她说政府的支持在这次仪式中很重要。我在想,选取关帝庙作为集合地点,一方面可能是村庄之间达成了某种程度上的共识,另一方面也是便于进行和管理仪式,但要问是否所有村民都认关帝最大,答案或许还是有所差异。
回到广场,入口仍然是陆陆续续有队伍走进,按照提前准备好的顺序和安排站好。关帝庙正对面的戏台下摆好了案台,上面摆有五碗米饭、五碗甜面、五杯茶、五杯酒、五碗红枣混饭团和五个苹果。不久,村民还抬来了八个烤猪,并用八张红纸分别包着八个刀柄,插入八只烤猪的脊背。在烤猪背后,是一个放置在写有“關”字的铁盒子上的香炉。祭品摆好以后,醒狮开始在戏台上表演。末了放炮烧香,村民面朝关帝庙祭拜。
传统的力量真是强大,能将岛上各个村子凝聚起来,共同做一件事情。
仪式阶段 🔗
游神队伍要出发了。
一辆小车打头,有人在车上打鼓,后面跟着两个扛锣的人。再往后的村庄队伍中,拿旗人开始左右摇旗,锣声、鼓声变得沉重起来,甚至还放起了烟花。我在人群里张望,看见几个村民或是坐在神轿顶上,或是站在神轿后,手持穿令箭,闭着眼睛摇头晃脑,来回打着手势,喝了一口水后将水雾喷在穿令箭上,而后将穿令箭穿过双腮。
没过多久,当我再次看向穿令人时,他右手拿着一把我过去在神像身上见过的小斧头,坐在轿子上来回打着手势。他向队伍前面的人大声说了些什么,我听不清,只见有人喊出发,但前面的人说还不能走。有意思的是,那穿令男子神情严肃,用手使劲拍着轿子,大喊向前,似乎穿过令以后便变了一个人。
队伍终于出发,一路唢呐声与锣鼓声相伴。年轻有力的男性抬着轿子从广场离开时都会上下使劲摇晃神轿,一边摇晃一边吆喝。若是逢人持香和纸钞上前,便会停下让其祭拜。红卫今天比较特殊,蓝色醒狮开路,后面跟着装有鼓的推车,车后插着三幅写有“红衛”的大旗,几人拿着兵器跟在推车后,再接着是扛屈原的一张画像和一副雕塑照片的几人。待这几人走远以后,两个拿着大横幅的妇女走出,装有鼓的四轮长方形推车跟着,推车四周尽是女性,有人拉车推车,有人敲锣打鼓,有人吹唢呐。在四轮长方形推车后是两个老人推着一辆正方形推车,上面摆有水仙公的香炉。而在这香炉之后跟着的,才是硇洲镇上的水仙大王,十余名男性扛着它的轿子,边走边上下摇晃起来,竟然将轿子上红袋子内的纸钞晃了出来,扛轿人见状连忙捡起放回袋子。
后面的队伍也大致如此,唢呐、锣鼓等乐器开路,人们抬着轿子走在后面。巴斯和我讨论了一下,说到游神队伍会去接下港村的队伍。我俩开着电动车换道开到下港,这会儿游神队伍已经有一部分走到了下港。下港村的阴兵候王与三仙的神轿都被放在村口,待从上街村出发的队伍来到此地时,两只醒狮和一个戴着玩偶大头的村民都会上前作礼朝拜,接着下港村的神轿与游神队伍的神轿面对面,双方扛轿人一起摇轿子。问过在一旁不停放鞭炮的村民,他说这是互相打招呼,表示欢迎的意思。
下港村同样参加今天的游神仪式,似乎因为需要给小孩子们化妆,因此没有到上街村集合拜关公。而当游神开始时,从上街村出发的队伍需要来接下港村的神,让他们排进队列。
接到下港村的神以后,每个化妆的小孩子都坐在四轮推车上被推出来,整个游神队伍开始往镇子的方向游。镇上的家家户户早已在门口准备好香和鞭炮,等游神队伍经过时便烧香点炮。几个醒狮挺有趣,会主动往鞭炮炸响的位置走去低头朝拜。起初我还在想难道不担心被鞭炮炸着吗,后来听巴斯说他们穿的裤子都可以防炮,我才想起醒狮们的装饰。
现场很是热闹,但也让人找不着方向。到处都是鞭炮,到处都是浓烟,我甚至分不清自己在游神队伍的哪个部分位置。跟着队伍走了一段路后,我和巴斯吃了点面,吃完以后继续跟,跟到了靠海的街道。这时候我已经开始感到麻木和疲惫了,在看不见头与尾的队伍里不知道自己应该记录一些什么。想罢,我试图在心中劝自己放开去感受,不要再在意获得什么。但当我真的坐下来时却开始打起瞌睡,看一下时间,不过才十点多,心中顿感无奈。
游神的时间长,不仅在于队伍长,更在于游的过程中,许多家户都会选择点香放炮,此时受到祭拜的神像都要停下等待。而当一位神明停下来,其后面的神明往往也要停下来等待,这样一来游神的时间便大大延长。
我几次打起精神,发现每个坐于轿子中的神像都有自己的竖旗、横幅和锣鼓推车——锣鼓车边全是女性,有人负责吹唢呐,有人负责敲钹。看起来这应该是一座村庄的神明队伍单位构成。我到不同的神明队伍查看时,见吴三七、北军陈七娘娘、平天候王、镇水仙公、三仙、广德康车二相、和广福康车二组等神像都是如此。3
结束 🔗
今天的游神从上街村出发,大概是经过下港村后再环镇走。
差不多十二点,问过天轩村的村民,我得知这时候他们已经开始往回程走了,走到塘尾加油站。但他们处在队伍最前方的位置,至于后面的队伍情况我还不清楚。我决定跟着他们走,看他们如何结束。
路上有一幕颇为有趣,准备阶段时,坐在轿子上进行穿令的一位村民被抬到镇上的银行面前时,突然用香指了指前方,然后从轿上下来走向一个大叔,将大叔带到轿子面前。大叔穿得还挺体面,在轿子前面带笑容,根据穿令人的指示拖鞋,双脚踩在自己的鞋上,而后双膝跪地拜了起来。穿令人赤着脚,左手掌心朝下放在大叔头顶,右手拿着香在上面画符号,嘴中念念有词,还稍微推了推大叔,将香拿到大叔额前画符号。折腾了一会儿后,穿令人走到大叔身后,对着神像继续在空中画符号,画完以后走过去推了推大叔的头,大叔倒头就拜。那穿令人则在三四步间重新爬上轿子。
虽然这看起来有些惹人注意,但我觉得多少只是个表演形式。我未曾将此当真,想起下港村的小孩子们化好妆被推出来时,巴斯和我说小朋友们化了妆以后看起来很有气质,也符合我们对一些神明面貌的模糊想象,但她认为小朋友们对这仪式没有太多想法,只是知道要坐在四轮推车上跟着大人们游城镇。我同意她的看法,相比起来,穿令的成年村民们让我猜想他们只是在传统的信仰和仪式的氛围中进行了强烈的自我心理暗示,主动展演出并陷入了某种带有神秘色彩的状态。
跟着天轩村的村民,我们一路走回了塘尾加油站。中间还有一段小插曲——回程的路上,警察在维护街道的交通秩序,会将开始往回走的游神队伍的前进路线进行单向封锁,只供游神队伍和步行的人行走。有村民不知情况,开着电动车便往里开——当然,他马上被阻拦,还被说了一句“胆子这么大,敢闯祖的路。”4
天轩村的队伍走到塘尾加油站附近时便有人坐下休息了,一辆大货车停在附近,他们将竖旗等道具都放到上面,而后离开。
但游神还没有结束。如前所述,这里是整个游神队伍的头部,尾部,甚至中间部分还在镇上巡游。我载着巴斯,发现下港村也开始返程,便决定跟着下港村回去看看便结束今天的行程——有始有终,从下港村开始,那便从下港村结束。不过我想更重要的原因还是我自觉再记不下什么,从四点半到十二点,我此时已经开始倦怠。
要做好田野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我还记得在大二的人类学课堂上,兵哥和我们说有时在田野中会通宵,因为有的仪式会举行几天几夜!
下港村的小朋友们回到村口附近时便走下推车,边脱服饰边往村子里走。我开到三仙宫面前的广场,一辆大货车停在那儿,小朋友们在卸妆,今早用于巡游的四轮车则摆放在周围。见状,基本可以确定今天的游神不会在统一时间和地点结束。
待了一会儿,我没做过多停留便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