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水恶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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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诗意的生活表述于我而言暗藏着难以言明的魅力,我不知缘故,只能寄猜想于某种真实。

就像和志钧聊到对电影风格的偏好一般,相对诗意、理想化的表现手法,我更喜欢将生活日常、真实一面展示出来的“白描”。而真实的日常往往重复、沉闷、机械乃至一地鸡毛和百无聊赖。当我们面对甚至是将自身向生活敞开时,如果我们也曾浪漫或思索过,那么多少会在难以数计的刹那觉察到生活的虚无和荒诞。

美国南方文学作家蒂姆·高特罗的《死水恶波》带着粗犷而凛冽的面容,以一双粗糙的大手狠狠掌掴生活的后背,给你一潭死水,却又惊起一圈圈波纹。几则豆瓣短评更形象地描绘了这种感受。

“……在看似疯狂又荒诞的行为背后,是日日被围困的生活,想逃离想斩断的心情如同弦上的箭,是无意弄糟一切却无可挽回也想不明白。……脑海里有很强烈的画面感,一锅热腾腾的秋葵肉汤,一辆冲在公路上即将失控的大卡车,还有站在田野上身心俱疲的农人们,在喘息间抬头望天,仿佛那就是灰暗色调生活里的希冀。”

“或许正是因为我们都等不来生活的救赎,于是就朝那无声的痛苦畅快地开了几枪。”

在小说集的《空路不堪望》中,主人公韦斯利本是一位普通的沙砾运车司机,由于开车速度极快,被贪婪的老板看重使用。殊不知在风驰电掣的背后,是韦斯利对生活的鲁莽和不耐。他烦心于生活中任何稍显冗长、麻烦和沉闷的事物,在极速飙车的空气爆破声、轮胎摩擦声、尖叫般的喇叭声中寻觅生活欲望的释放。

“但是,当他进入笔直平坦的路段时,他反倒像是在经历一段晦暗平庸的人生,觉得异常空虚、乏味,所以他必加速飞驰而过。”

但在一次出车任务中,他差点造成不可挽回的事故伤亡,这一次惊险过后,他找到了无线电节目主持人贾妮女士。在韦斯利的眼中,贾妮女士的声音甜美,“宛如泻着月光的湖水”,她耐心至极,无论遇到什么情况都能静下心来处理。

韦斯利:“我一直在等待某种事情出现,以改变我的生活。现在,我有一种感觉,我没有耐心再等下去了。”

贾妮女士:“为了期盼某些事情来重建生活,你已经等得身心交瘁。我最爱戴的叔叔总爱反反复复说类似这样的话。没人知道那些话的真正含义,直到有一天,我们在露台上找到他,他的太阳穴嵌着一颗子弹。”

这段对话中,韦斯利说的话让我不自觉想到自己,而贾妮女士说的话让我想起加缪写过的某句话。对话凑在一起,有股难以言明的久违的“真实感”。我此刻苦恼于无力将其表述。

之后,贾妮女士让韦斯利开车载着她慢慢地转悠,对每件做的事情保持高度关注。这对韦斯利而言异常劳累和难以忍受,当一切结束以后,他觉得“内心异常宁静平和,就像服用过镇静剂似的”,但刚才“肩上像是勒着根绳子,拖着她的那辆大车满城奔跑”。

这次邂逅以后,贾妮女士主动找上韦斯利,让韦斯利继续缓慢开车,不许韦斯利超车,甚至以每小时四十英里的速度跟在一辆载着奶牛的卡车背后。而这对习惯于没有想到把车开到多么可怕的速度,只管驾驭机器——如同一种噪音——的韦斯利而言痛苦至极。

面对韦斯利关于超车的央求,贾妮女士说出了本篇最为经典的一句话:

“……如果这次你有耐心等到最后,那么你就可以有耐心等候任何东西。”

我的生活也是这般。

今年过年回家,我没办法开心起来,我想我在着急于一个设想的未来。它无法加速,可是心中的欲望膨胀,让我难耐。本来应当充满期待与快乐的年就这般变得苍白起来,大年三十、年初一、年初二,它们不再立体,像一团皱巴巴的废纸团。我疑心过,这可能是我们察觉了生活真实一面后的结果。

我“看到”我作为一个学生,处于家庭的庇护,尚且游离在社会的宰制之外。因着这缘故,我也知道我终会迎来一个枯萎状态的生活和生命。这时候你多半会问我,这所谓的枯萎是什么。我分不清,究竟是我过早地忧虑于未来导致当下的美好被忽视,还是生活的荒诞被谎言包装起来,我不过是提前扯开了。

一天一天,它因为本就如同365天中的任何一天般势不可挡地消逝,因而那被赋予了特殊意义的几天便突然显出荒诞般的脆弱和一文不名。我眼睁睁地看着它们过去,接着便想到还有人需要为它们再等待365天,8760小时,525600分钟,31536000秒。

在团圆之外,在一家人放松聊天之外,在和朋友们肆意玩耍之外,我看见活生生的大多数的每一天,平静得如同一潭死水,它一直在那儿,势力强于任何一个节庆之日,轻蔑地看着暂时离开它的我们。我现在已经察觉到,我和那些特殊日子相异起来。加缪说“我身上有一个不可战胜的夏天”,那不过是荒诞生活里一个幸运的胜利,一个真正生活着的方式。如今我的“夏天”和我的身体剥离开来,在脑海中形成了一幅画面:一个透明的屏障缓缓从我的身体浮现,而后离开,一道黑线将我们隔开。

我知道,当我知道我必须回归那数不清的每一天时,我生命中最大的挑战变成了如何面对荒诞不经的被围困的生活——一切过去看似美好的、幸福的、特殊的事物都因为我意识到在数不尽的琐碎面前如同干巴巴的纸张而变得脆弱不堪。可相对于被浪漫和诗意粉饰的生活,我甚至着迷于赤裸裸的真实。

我没有别的方式可以对付这生活,要么如佩索阿般悲伤而又浪漫地想象生命,要么如高特罗般在死水恶波般的生活中朝那无声的痛苦畅快地开上几枪。

无人知道结局如何,也可能是在20岁那年射出的子弹,于40岁的这一年在某个街角贯穿我的太阳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