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大兔说,小李之前就来过民宿,也是来这边找螃蟹。据说那会儿他决定凌晨到海边,调了个闹钟,最后将大兔吵醒了,自己却没起来。当然,大兔可不会便宜了他,逮着小李起来便往海边赶。
“他力气超大,恼。”大兔单手抓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脸,“我们在海边的时候,他单手就将一块大石头搬起来扔掉。”
“阿?他很壮吗?”我问。
“没有,他很细,像你一样。”大兔顿了顿,“人家才念高中。”
“念高中就专程过来这里看螃蟹啦?”我有些讶异,不自觉间记住了大兔口中的石家庄高中生。毕竟在黑石屿总能遇到一些“奇人”,他们多是自然爱好者,颇有几分江湖上“任我行”的气息,身体总是跟着心灵漂泊。前段时间才遇见了天真与感伤的小鸽,从小鸽那儿,我又知道了自然记录写得很美的小暗。至于大兔嘛……他就是个臭螃蟹业余爱好者,整天摸鱼,正经工作不干,只想着怎么养螃蟹。
“啪嗒”一声,大兔关上车门,我被车门关闭的声响从回忆中拉回现实,站在民宿门口边对着向我走来的大兔打了一声招呼。大兔看起来有些虚弱,眼神里似乎带着点无奈和些许委屈,但保持着一贯优雅的步伐。在他身后,跟着一个身材修长、皮肤白皙的少年,我匆匆扫了一眼,估摸着他应该就是大兔说的石家庄高中生——前几天大兔便和我说过要同谁一起过来。
“我感冒了。”大兔一张口,沉重的鸭公嗓音再也压不住,我有些错愕,尽管被提前打过预防针,但心里还是忍不住发笑,当然,表面功夫得做足——我故作镇定,边引他们进房,边和大兔寒暄起来。
谁知道人家小李现在还在念高二,合着人家周一就得上课,但周五还是过来,再坐周日凌晨的火车回石家庄,也就大兔愿意陪着他过来。
“恼,要被他妈妈拷打了。”和我说完缘由,大兔半开玩笑地和我说。
我看向小李,这时候开始对他端详起来,发现他戴着一副黑框方形眼镜,看起来斯文,还有点拘谨,和我初次听大兔描述过后想象的高冷学霸人设完全不符。不过,现在的高中生个头长得可真快……估摸着他和我一般高,甚至比我还高一些也说不准,虽说他是地地道道的北方人,而我是正宗的南方人。
“吃饭了吗?”我笑着问他,但转而看向大兔。
“吃过了,带点夜宵回来,来,一起吃。”小李的声音腔调卡得很有东北味,让我想起了自己的鞍山室友。
小李要去红树林找螃蟹,似乎主要是想找凶狠圆轴蟹。说起这个我可来劲,在民宿待了一段时间,也认识了不少做自然研究的朋友,对螃蟹种类的认识摸着了一些门道。我和小李说起去往红树林路上就有一个凶狠圆轴蟹的巢穴,它有时候会在小路正中间睡觉,有一次阿用回家经过时还以为是它的尸体,但用木棍戳一戳后,它便立马躲回巢穴。
“等会儿去哪说不准能遇上。”我扬了扬下巴。
小李似乎更心动了。我招呼村里的小朋友,带着大兔一起往红树林的方向走——说是红树林,其实就是阿用家背后虾塘附近的沼地。
村里的夜比城市的夜更美,远离光污染后的漆黑和儿时的记忆,以及课本上鲁迅写过的那几篇文章联系了起来。头灯的光线划过,照出草丛附近飞舞的白点,我一直不清楚那究竟是飞蛾还是别的什么生物。不远处就是摇曳的小树林,抬头能见到亮起来的星,村里的小孩煞有介事地重复着“荒野求生”几个字,一个脚印一个脚印踩在土上,我手中的头灯时常照到他们挽起裤脚后露出的黝黑色小腿。
我们在那瞎摸了半天。我其实没什么心思过来,手头上还有一点任务,但想到小李为了感兴趣的事情大老远跑来,还是想让他有个好一点的体验。可别说,他们还真的很有兴致,拿着头灯在乌漆麻黑的水塘边搜查似的,也不在意水脏不脏,下手就掏。我和大兔蹲在角落边上,看着小李和几个小朋友走动,颇有些百无聊赖地闲聊瞎扯。
我提前回去了,说好要完成任务,但打开Rstudio后却开始倒腾网站的布局。路上大兔给我发了张图片,上面是一个小朋友趴在湿润的泥地上把手伸进水坑里捞东西的画面,并附上了一句“很拼”。我哑然失笑,暗暗咂舌,感叹地轻轻摇摇头,似乎如同大人一般不以为意,但其实心里带着羡慕——他们是喜欢生活的——如果我这样想没错的话,他们还都是小王子。
而我,会不会已经成为一个小王子眼中的大人了呢?
红树林掏螃蟹只是小李的第一个环节。我看着大兔和小李走回来,不多时小李抛下大兔又走了出去。
“他去哪?”我有些傻眼,这会已经夜深了。
“去海边了呀。”大兔说。
十二点之后,小李迈着矫健而无声的步伐走了回来。
“我给吓回来了。”小李用沉着的语气说,并用手顶了顶鼻梁上的眼镜,“海边什么都没有,但我刚刚听到了附近有铃铛的声音,还离我越来越近。不知道是啥东西。”
我和大兔沉默了一会儿。
“估计是你养死的螃蟹回来找你了。”大兔眯起眼睛,语气不怀好意。
“恼!”小李白了大兔一眼。
最后,我把他俩都轰回房休息了,独自一人坐在前台,看着屏幕上的报错信息,心里却在不自觉间琢磨着另一件事情……
……
我顺带着给大兔和小李做了早餐。
“他还在睡,差不多六点才躺下。”大兔的嗓音好了一丝丝,但我还是得忍住笑意。
“啥情况呀?”
“他昨晚回来睡了一会儿又出去了。”
“阿?”我傻眼了,孩子也太拼了吧。
将近九点,我用大兔的手机给小李拨了个电话,喊他下来用餐。不多时,小李风风火火地洗漱了一番便下来了。他穿着和昨天一样的全黑套装,身上稚嫩的学生气息很是明显——就像别人看我一样。
我问小李昨晚怎么回事,他说十二点二十五分睡了一觉,大概三四点起来去了一趟海边,回来之后十二点五十九分开始睡第二觉,直到现在被我们喊醒。
“我昨晚看见个短腿蟹,那腿至少十厘米,我给看傻眼了,还以为是青蟹……”小李和大兔聊了起来。
我有些汗颜,海边的铃铛声这就给忘到九霄云外去了,看来是真爱螃蟹。
待小李吃过早饭,我开始收拾桌面,他突然拿着个标本螃蟹过来。
“这个是昨晚做好的,留在这,找个通风的地方风干一下。”小李把螃蟹递给我,我看看他,他习惯性地稍微把头往下低。
“好阿,我等会……就那儿吧。”我拿着标本径直走到书架旁的窗户,拉开一点窗户,将标本放在窗沿上。我没问小李这个标本具体留给谁,但已经做好据为己有的打算。
说实话,我蛮喜欢小李,只因为一个简单的爱好,便愿意如此折腾。我尝试过把自己想象成他,为了几千公里外一个小岛上的螃蟹舟车劳顿地赶过来,还颠倒作息,最后回去甚至还要耽误上课的时间——阿,我做不到,我不能理解螃蟹为什么会那么有趣,我也找不到作为“我”自己时,能够如此吸引我的事物是什么。可正因如此,当我看到他有一份简单却又毫不吝啬为之花费心思的兴趣时,我欣赏他,乐意帮助他,乐意写下关于我和他的经历——这或许也是寻找自我身上所缺失的某个部分的表现吧。
……
“再见了,就当那个螃蟹是你送给我了。”大兔将我送到了看病的目的地,下车前,我对小李如是说。
“就是给你的。”小李从副驾驶上回过身,看着我,“现在就走了,可惜了……”
我没再回复,心里闪过许多念头,猜测他说的给我是否只是应和,想到他的“可惜”确实带着遗憾的意味,这些念头夹杂着一闪而过,我的身子已经探到车外。
“啪嗒”一声,车门已经关闭,我从转瞬即逝的念头中回到现实,看着车子缓慢离去,透过车镜,我似乎看到小李仍然侧着身子往后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