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惠 🔗
按照饭团昨晚的建议,我决定今早在戏台找找负责村中唱戏事宜的钱头。
戏台在村子的东边。每次到村东,我都会去到yy爷爷家的摊位,有时候也会进他家聊聊天。这回我突然觉得仍然是空手过去不大顺心,于是便拿上一袋从家里带来的海鸭蛋过去。
来到yy爷爷家时,他和ly奶奶已经煮好鸡,见我进来,马上招呼我一起吃饭。我笑着说已经在民宿吃过,而后将鸭蛋放在案台上,嘱咐他们记得煮来尝尝。或许是见我不愿留下吃饭,还捎了点东西过来,ly奶奶连忙斩了半只鸡,喊yy爷爷拿透明袋子装上,说什么也让我收下。
“你不要(鸡),我就不跟你好了!”ly奶奶坐在矮矮的小板凳上,一只手拿着菜刀,侧着身子,一脸严肃地用雷州话说道。
“还有好几只鸡。”yy爷爷说,并用手指了指我身后的一个铁盆。我转身看去——除了ly奶奶砧板上的鸡,铁盆里还有两只煮好的整鸡。
我本实在不想收下,但在你一句我一句之中,最后还是收下了——这是一个奇妙的过程,或许人与人之间的相处总是充满着难以言说的意味,我能感知到某个时刻应该做些什么,几句话之后,我觉得收下奶奶给的鸡是应该的,也是自然的。
这在课堂和理论中永远也学不来,也是在田野中困扰了我一段时间的感受。
问过yy爷爷,我得知由于水仙大王诞辰将至,不少家户都在杀鸡拜祖。
但收下鸡以后,看着他们还在做准备,我突然又觉得不自然起来,不知道如何进入“好好聊聊”的状态。暗暗在心里稍微调整了一下状态,我开门见山,问爷爷是否知道村中为水仙大王募集唱戏财物的钱头是谁。他似乎不大清楚,只说明天祖头、钱头和戏班都会来到水仙大王的庙宇,让我到时再前去了解。
见状,我想没有更多话题可聊,主动解释自己想了解村中神明仪式的过程,之后打了声招呼便回去了——我感觉该走了。
村东摊位 🔗
将半鸡放回民宿,我再次回到戏台对面的水仙大王庙宇,与周边正在清理渔网的村民搭话。在村东,我已经熟悉了水仙大王庙宇下方的三个摊位,一家是yy爷爷的摊位,一家是“虾皇”的摊位,还有一家属于一位我叫不上姓名的大婶。说是熟悉,更多在于他们对我的到来或多或少都表现出温和的态度,甚至还会主动与我打招呼。
或许出于语言障碍的问题,遗憾的是我还无法游刃有余地与他们畅谈。yy爷爷摊位右手侧的那位大婶就不会讲普通话,但在我用雷州话搭话的情况下,她尽是有问必答,耐心且易于相处。
在我正苦恼于怎么和大婶继续聊下去时,“虾皇”和月婶带着渔网回到摊位。我凑过去,蹲在一边看他们解网和绑蟹。这是我第一次在渔民摊位中见到那么多石头蟹——“虾皇”摊位上一位大哥1告诉我的俗名,也是我第一次见“虾皇”捕蟹。相对而言,村里的村民一般捕到的螃蟹多是远海梭子蟹、红星梭子蟹或三疣梭子蟹。
“现在这种蟹不贵了。”“虾皇”说。
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但没有说话,待螃蟹被绑好后便统一放到篮子里,再倒进打着氧气的水桶中。偶尔会有村民走过来围观——不止这一次,我发现附近有两三位村民都会在“虾皇”一家解网和取渔获物时凑过来围观。今天过来的两位大姐都有些面熟,但我一时想不起来具体是谁,还有几个年纪稍大的大叔。2
一位小哥将三轮车开到村子的文化室门前——文化室就在“虾皇”一家摊位的旁边,上面装的全是烟花、鞭炮、香火等一系列仪式用品,我估摸着是为唱戏和水仙公的诞辰做准备。
不多时,熟悉的粉红色针织帽再次出现——将我赶出门的大婶来到文化室门前。熟悉的气场,看起来总是有些冷冽的神色……阿,我必须承认,现在看到她的时候心里仍然会有些发怵,不仅是怯于上前与其主动交谈,尽管只是见到她一脸“生人莫近”3的神情,我都会有些紧张,不敢靠近。
她拿出钥匙打开文化室的门,让小哥将车上的货物都搬进里边。这时候可以猜测她应当是水仙大王的相关负责人,不是钱头就是祖头。
附近的村民陆陆续续都围到了三轮车周边,看着烟花讨论起来,没一会儿后都面朝着戏台的方向七嘴八舌地说着什么。我站在一旁静静聆听——好吧,大多听不懂,我只能猜测他们在讨论戏台布置和戏班唱戏的安排。
针织帽阿婶离开了一会儿,后来手拿红纸,引着一位穿黑色外套的阿姨回到文化室门口,不知道在讨论什么。之后问过km奶奶,我才确认针织帽大婶就是祖头,穿黑色外套的大姐是钱头,她们一起负责水仙大王唱戏和诞辰的相关事宜。
寻找钱头 🔗
吃过中午饭后,饭团带着我和巴斯一起到村子里逛逛。
我又遇到了经常拿着拐杖站在路边的奶奶,她的岁数比我在村中见过的大多数老人都要大,嘴中只剩下几颗不完整的、泛黄的牙齿。
她有些颤颤巍巍地经过我们身边,见到我后端详了一会儿,而后抬起满是褶皱的手指着我,嘴里念念有词。
我总是听不清她说的话,经由巴斯的翻译才得知她在说不认得我是谁。饭团摘下口罩,接过话题,问奶奶是否认得她——不认得。奶奶有些茫然,但是脸上挂着笑容。看起来她想和我们说些什么,但我听不懂,只能傻傻地站在旁边看着。我知道她似乎在重复某段话,站在旁边的巴斯告诉我,奶奶话中的“xx”4是指“喊别人,别人却不理你”的那种人。
巴斯给奶奶和饭团拍了一张照,放大了奶奶所在的那一部分区域,拿到奶奶面前问能否认得屏幕前的人。
“不行。”奶奶眯起眼睛看了好一会儿,最后摇摇头,用雷州话说。
奶奶笑着说自己没用了,但语气柔和,大家听罢都说能吃能喝就是有用。我想这时候或许奶奶听清了——她没有说话,只是眯着眼睛微笑着。
和奶奶告别,我们来到“虾皇”的摊位,和月婶打听到了钱头阿姨的家。不到不知道,一到钱头家才发现这就是上一次供奉广化马君的家户。饭团在门口确认钱头是彩阿姨后,直接走到正在整理渔网的彩阿姨身边蹲下搭话。
彩阿姨看起来十分健谈,对饭团的问题有问必答。这会儿已经是饭团的主场了,她不仅能自然地和彩阿姨对话,还能不停提出疑惑——能做到“不停提出疑惑”,我想这一方面是平时的思考结果,一方面是代表进入了自然的对话状态。至少,我能感觉在半个多小时的对话里,彩阿姨没有觉得厌烦,周围的亲戚也没有表现出抗拒,甚至觉得有趣,时而插上一句,或是笑笑,还有一位阿姨给坐在石阶上静静聆听对话的我和巴斯拿来板凳。
其实我羡慕饭团,虽然她自称四年级开始离开岛屿,在广州工作后辞职才返回家乡,对家乡不了解,和村民们也都不熟悉,但真的和村民打起交道,她还是能上道、自然。我在几篇随笔中都提及了交流相处中“自然”的重要性,或许因为这是我缺乏的,同时也是在少有的几次切身体验中感受到的理想状态。
我虽然没能全部听懂,但多少能理解一部分内容。彩阿姨大概和饭团讲了村中祖头、钱头和福头的区别,以及明天,也就是农历正月二十四,村中的六位头人要开始负责布置戏台。这次的戏班有二十多人过来,要在村子里唱8天的戏,部分睡在文化室,部分则睡在戏台里。
看望叹婆 🔗
从彩阿姨家离开以后,饭团计划明天跟拍戏台的搭建过程。
经过提醒,饭团和我们决定到祖头家看一看,刚好一位村民抱着水仙大王的神像往祖头家走——诞辰将近,不少村民会将水仙大王的神像抱回家祭拜。估计这会儿他已经拜完,正将神像抱回祖头家。
我们来到的祖头家正是将我赶出门的戴粉红色针织帽的阿婶家。我心中多少有些庆幸——这会儿她不在,我终于可以目睹一次神像落座在头人家中的画面。
那村民也是热情,将水仙大王的神像放回神龛5后,招呼饭团和巴斯烧香拜一拜。巴斯似乎半开玩笑地说自己是外村人,但还是烧了三柱香,在水仙大王面前双手合十,用雷州话低声说了一句“我是赤马(村)的(人)”。
待那村民走后,饭团双手合十,对着神像也是用雷州话低声一句“(祖,给你)影一张相”,而后走近神像拍了一张正面照。
我心想也该表示一下尊敬,双手合十拜了一拜,也照了一张照片。
离开祖头家后,我心想叹婆生病卧床已经有好几天,便和饭团提议过去看看她。饭团欣然应允,在民宿打点好东西后和我过去。
叹婆的状态看起来比前两天要好了一些,起码能和饭团聊起来。说起来我的嘴很笨,不知道怎么用言语向叹婆表达我的关心,记得前两天过去都是“感觉怎么样?”、“有好一些吗?”、“冷吗?”,末了,离开之前则是一句“好好休息”。
饭团表达出了更具体的关心,例如“生病恢复了一些不要再去干活”和“不吃东西身体会缺乏能力,导致抵抗力低”等等。在这个过程中,我听出存亮游神当天叹婆把自己的盒饭给了我,自己却没有吃饭,我还傻乎乎地相信她真的吃过了;年初一那天,叹婆似乎做了油角,还打算送一些给我,但是我彼时已经回家了。说到这,她还让饭团和我说下次回家前来和她说一声,她好给我捎一点东西回去。
叹婆和饭团聊了一阵子,聊着聊着精神了一些,平时和fz爷爷拌嘴时有的一些语气都出现了。
我静静听着,不多时,叹婆让fz爷爷拿点酒和我一起吃点东西。
与fz爷爷喝酒 🔗
上一次帮fz爷爷拔完鸡毛后,他便招呼我一起喝过酒。
再喝起酒来,fz爷爷给我分享了在镇上买的花生,边吃边聊。我问起最近的仪式,结合在彩阿姨那里听懂的内容,简要记录如下:
近来神明仪式资讯:
(1)正月二十四,六户头人家庭搭建戏台。
(2)正月二十五,戏班开始在戏台唱戏,并选出新一年的六个头人。
(3)正月二十六,水仙大王诞辰。
(4)二月初九、初十,景主候王诞辰。
西埠村中一共有八位头人,分别为三位祖头、三位钱头和两位福头。其中,三位祖头、三位钱头与两位福头分别属于两个系统。
三位祖头与三位钱头分别负责村中神明的流动(负责祖的落座)与唱戏(募集修建戏台和请戏班的费用)事宜。每年的正月二十五选出一年中的三位祖头与三位钱头,其中,在过年期间看管神像的祖头最大。我问fz爷爷为什么要选出那么多钱头,他的解释是“有伴”,这样即使一个钱头与被收钱的村民之间存在矛盾,如果另一个钱头与之关系不错,也会方便一些。6
两位福头管理一年的祈福和还福。祈福指请求祖的保佑和帮助,还福指对祖的答谢。一般年底还福,同时选出新一年的头人,年头则祈福。
平日请神,头人需要跟随请神人到家中,在请神人拜完后将神像再接回家;水仙大王诞辰将近,想拜祖的家户也多,头人便不跟随,由拜祖的人自己将神像搬回家,之后再交由其他想要拜祖的人家。
只有土地公的村子没有fz爷爷观念中可以为之唱歌做戏的祖,也就没有类似于西埠村中的三位祖头与三位钱头,但是会有福头,负责一年的祈福和还福。
值得注意的是,像马君、泰山和天后这类不仅仅属于某一村子的境祖,在信奉其的各个村子中都有相应的一到两个头人(小村一个,大村两个),但这个头人主要负责收钱,收来的钱用于该祖诞辰时唱歌做戏所用。例如今年马君轮到了某村,在该村落座期间适逢其诞辰,该村的头人便要收钱为其准备唱戏。此外,马君来到该村到谁家坐,由打飞决定,而不是村民是否为头人的身份决定。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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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4月15日更新:该大哥为xyk,彩阿姨的丈夫,他与“虾皇”似乎有亲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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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播一段:一位大姐吃着蘸着辣酱的鸡爪围到yk大哥身边,yk大哥故意拿起螃蟹凑到她的脚边,她连连后退,没好气地用雷州话说“夹到我今天就按着你吃屎”。我听出两人在相互开玩笑,但不知怎的就想记录下这一段。可能是因为彼时场面的氛围很轻松?我不清楚,但在“虾皇”一家解网,一两个村民们时不时凑过来围观和微微互动的情景里,我觉得比较惬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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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这很可能只是我的偏见,我自认为相对更客观的说法是,她的神情总是紧绷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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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x”是一个词,但我想不起来怎么念,也不知道怎么用文字表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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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把座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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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在想,钱头之间是否区分大小,祖头和钱头之间是否区分大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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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村祖的村子,福头和某个境祖对应的头之间有什么区别,他们都是负责非本村的祖的相关事宜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