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随笔41 | 王爷爷讲故事

· 4092字 · 9分钟 · 田野随笔

我们明天预备为村里的孩子们举办一场介绍本村神明的活动,此前需要找王爷爷聊一聊。

我对村里的仪式运作方式做了一些基本的了解,但对于具体的某位神明身上是否有什么故事,却不得而知,甚至对此有一些迷思。

天后 🔗

至少在西埠村,村民们认为天后和妈祖不是同一个神明。天后是天帝的女儿,而妈祖又被称为菩萨。

在西埠村的东北边,有一座村子,唤作“南村”,南村修了一座庙宇,称作南村天后宫,里面供奉着南村天后,全名是“南村军主天后圣母元君”。她也是我在岛上认识的第一尊天后——事实上,硇洲岛存在好几尊天后。经由对黑石屿早期田野营资料的整理及对村中老人的询问,我得知南村的天后是天后三姐妹中的三妹,另有大姐在岛上的码头边,拥有自己的庙宇,剩下的二姐则没有自己的庙宇,在不同的村子中轮坐。

南村军主天后圣母元君
南村军主天后圣母元君

在贺喜的调查和文章中,也提及了不止一尊天后。

岛上的天后众多,堂号各异。用窦先生的话来说,津前的三尊妈祖“坐稳了的,不能动;其他的都走来走去”。“走来走去的妈祖”往往二尺余高,安放在一个小巧神龛之中。有的有多尊神像,供奉范围遍及全岛,比如金身军主天后圣母元君、玉相军主天后圣母元君;有的只有一尊神像,在某一个村落群内流转,比如满嗣军主天后圣母元君、南村军主天后圣母元君。津前天后宫的三尊大的天后是常年驻庙的,由此显得更加与众不同。笔者在《亦神亦祖》中讨论过津前村的“三月坡”仪式,简单来说,这个仪式上驻家和驻庙的两种天后都参与其中。仪式很重要的部分就是用卜杯的方式选出来年的缘首,以供奉金身军主天后圣母元君。

在贺喜的描写中,我们显然可以得知津前村中已经有三尊天后1。她将天后分为“不能动”和“走来走去的”,或是仅有一尊神像及多尊神像的类型。

流动 不流动 多尊神像 仅一尊神像
金身军主天后圣母元君 津前村三尊天后 金身军主天后圣母元君 满嗣军主天后圣母元君
玉相军主天后圣母元君 玉相军主天后圣母元君 南村军主天后圣母元君
满嗣军主天后圣母元君
南村军主天后圣母元君

关于天后的故事,我手上只有孟岗村委会南村对南村天后的记录。大概是说宋末时期,宋朝军队随皇帝驻扎硇洲,将妈祖供奉为护卫主神,尊称军主,因而现在有名号“南村军主天后圣母元君”。宋朝灭亡以后,官兵仍然留在硇洲,并供奉着妈祖,流传了下来。奇怪的是,这村委的资料同样将妈祖与天后视为同一人,不知真正的缘由是什么,又或许是村民们根据需要发展出了自己的信仰。

这一点我没有和王爷爷深究,只记住了他的观点,就和fz爷爷他们一般,视天后为天帝的女儿,妈祖则是观音堂中的菩萨。

调旦侯王 🔗

调旦侯王全称“境主敕赐忠顺调旦灵应侯王”,他被fz爷爷称为宋朝大臣,一般都说他在那林村,不过许多村子都信奉他,用村民的话说就是“我们有份”。西埠村占的份还不少,调旦侯王生日时,几个村子一起出钱给他唱戏,而西埠村出的钱则尤其多。

村中每逢重要的仪式,基本都能见到调旦侯王。去年的还福和今年的祈福,以及水仙大王诞辰上,调旦侯王都携夫人到场。

关于调旦侯王的故事,我知之甚少。王爷爷讲了一个让我们有点大跌眼镜的说法,据说这调旦候王生性风流,在阴天的时候就喜欢出门——出门干啥?出门泡妞。后来村民们在为他雕刻神像的时候刻了一位夫人,防止他随意出门寻找女性。

境主敕赐忠顺调旦灵应侯王及圣春太奶夫人
境主敕赐忠顺调旦灵应侯王及圣春太奶夫人

王爷爷边讲边笑,听罢,我们几个也是大眼瞪小眼——傻眼了。

后来我们晚上在一起吃饭时,饭团他们还在猜测以前是不是有人在村中调戏妇女,所以才有个锅甩到了调旦候王身上。

两位公祖 🔗

无论是祈福还是还福,两位公祖都会到场。听村民说,作为两兄弟的公祖是岛上最大的神。根据梁道士给我写的纸条,大公全称“会主玉封道果广德康皇大帝”,二公全称“会主现报司神祗地承天烈雷车大将军”。

大公红脸长须,面目慈祥,手持宝锤,二公也是红脸长须,但怒目圆睁,手持斧头。据说这二公脾气特别糟糕,过去女人不得靠近,在还福和祈福仪式上,梁道士都会单独在他面前杀鸡,并将鸡血洒在五猖旗上。

问及两位公祖的来历,看管他们的头人表示已经不得而知。按照fz爷爷的说法,这二公是唐朝时期北番的左车轮大将;我上网搜了一下,有人认为大公是北宋将士康保裔,与太祖一同出征,一生忠于朝廷,与祖父、父亲三代战死沙场,由于忠义而被纪念。康皇一生都在北方,一辈子都没到过南方,但有人说他生前忠烈,即便死去之后,身上英灵之气仍然属于宋朝皇室所有,宋南渡后,康皇也跟随宋朝皇室来到南方显灵;也有人说大公是崔文瑞,素来有孝心,进京赶考,考中当官回乡,发现母亲去世,尸体上还有了蛆虫。因为不忍母亲被蛆虫噬咬,便用嘴将蛆虫和脓液吸出,却不慎中毒身亡。还有传闻鸭子于康皇有恩,因此祭拜康皇时不得以鸭子为祭品。

不过不管有多少说法,现在都很难说清楚两位神明的准确来历。

会主玉封道果广德康皇大帝
会主玉封道果广德康皇大帝
会主现报司神祗地承天烈雷车大将军
会主现报司神祗地承天烈雷车大将军

王爷爷和我们说,出现在村子的两位公祖过去并不属于硇洲岛,他们是被以前出海的人从别处偷来的。据说过去渔民们出海时,在徐闻这一带发现了两位公祖特别灵验,便拜托当地人允许他们带到船上祭拜。怎料他们带到船上祭拜过后,却不想还回去了,偷偷藏了起来。当地人见神像迟迟得不到归还,便上船寻找,可是怎么找也找不着,最后认为是这神明打定主意与这一船人一同离去,也不再强求,由这船带着神明回到了硇洲。

由于两位公祖在岛上的信众太多,你想拜,我也想拜,于是神像分出了另一对。一对唤作广福,一对唤作广德。

我在贺喜的文章中找到了印证。

对于整个硇洲岛而言,最重要的四尊神是会主广福康皇、会主广福车大元帅、会主广德康皇、会主广德车大元帅。正月游神都是由他们开路,日子也由他们决定,其他的神则由抽签决定如何排位。四位神都没有庙,在全岛范围轮祭,只有这四位神的轮祭遍布全岛。全岛乡村分为六班,每一班包括十余个村,每年轮一班。至于如何分班,谭道士称是旧社会已经确定的规矩,今天大家仍遵守。

我询问今年看管其中一对公祖的头人,她告诉我公祖的生日在农历七月初七。此外,关于康皇的故事中存在强调孝道的版本。

广福和广德的仪式在三月和七月进行,每年三月二十五至二十八,广福和广德都要朝修以“还父母孝”。“东岳天齐仁圣长生大帝”(道士简称其为“齐天大圣”)是这四尊神“还孝”的对象。齐天大圣不是岛上的神明。但是,谭道士并不能说出齐天大圣与这四尊神之间的故事,以及为何要还孝。谭道士所用的科仪书传自他的大伯,都是民国时期的手抄本。其中绝大多数是关于广福与广德的朝修。谭道士引以为荣的一点是,广福和广德繁复的朝修仪式,岛上只有他可以做出来。道士会用十四面旗在露天围营,所有入营者都要斋戒。仪式进行的过程中,广德和广福一定要在露天的坡地上经历风吹雨打,以尽孝道。谭道士一再强调,不论刮风下雨,神都不能进棚。说到这里的时候,他很动情地喃唱起科仪书中的这样几句:

我今朝礼东岳主,报答当时许愿恩。十月怀胎娘受苦,三年养育母娘辛。义重恩深难报答,一占一礼答天恩。在堂双亲增福寿,已往父母早超生。

谭道士说,因为是还孝,所以做仪式的时候要特别悲伤。四尊神还会带着一盆纸花巡游乡村,以酬还齐天大圣。这一盆花村民不能摘取,仪式结束后就会烧化酬神。这一段仪式完成之后,新旧班就会在三月二十八早晨交接神像。

七月与三月的仪式目的不同,因而做法有很大差别。七夕是广德、广福的宝诞。村民会在烟楼村搭庙,让四神安坐。同样会供奉一盆纸花,分红、白两种。此时村民可以摘花求子,白花代表男孩,红花代表女孩。摘得的花要插在自家家神处,点香供奉。若来年如愿,则要还一盆花作为答谢。

当然,更巧合的是关于坐船去徐闻的这一段说明:

烟楼村的宝诞结束以后,四位神就要坐着船去往徐闻,因为“从硇洲迁移到徐闻的村民仍然有份”。这一俗例,现时仍在延续。在硇洲岛,神始终是跟随着人流转的,有份的村民到哪里,神就到哪里,与地点的关系却相对薄弱,这也许是和长久以来“水上人”浮生而居的生活方式相关。但是,这些神也并非全然没有地缘上的对应,谭道士依然可以为表文上的47位神一一标明地点,只是这一些地点的意义很不相同,有的代表庙之所在,有的表示约定俗成的搭庙地点,有的则表示祭祀的大致范围,还有“全岛”都有的神,则是常年在村民家中流转。

我们暂时还不清楚现在的公祖是否还有随船前往徐闻的礼俗,因为这篇文章发布于2014年3月的《海洋史研究》第六辑,但这段内容却和王爷爷讲的故事对应上了,是巧合吗?

土地公 🔗

王爷爷说村子的土地公很厉害,它见证了村子的整一个历史变迁,对村子上上下下所有事项都了然于心。

据说文革时期,村子的许多神像都遭到了破坏,但有一个老人偷偷将土地公的神像藏了起来。

人观 🔗

王爷爷讲普通话不大流利,讲到神明相关的故事时,他基本都在用雷州话,因此我实际上错过了一些没听懂的内容,只能将听明白的尽力记下来,能记多少便记多少。

我们后来聊到人时,他朝着我讲得比较多,有点像是长辈在给后辈讲述人生道理。他讲这社会人心险恶,没有关系、没有后台便会很难立足。过去他们家有亲戚在赌场被人冤枉,警察却包庇赌场老板,后来由于他家中有熟识的人当过军区师长,虽然退休回来只是当了干部,但仍然拥有强大的关系网络和人脉资源。向他求助,他打了一个电话给警察局局长后便摆平了这场事件。

“你还年轻,你都不知道。”王爷爷看着我,笑着说。

他还讲到村中曾经出海的老人大多都很有钱——出海虽然辛苦,但特别能挣钱,一个月挣上万没有问题,但没读成书出去打工,根本赚不了多少。他年轻时也出海,就攒了一些钱,现在老了,不出海了,就过一些自己喜欢的生活,偶尔帮种火龙果的儿子打理一下火龙果地——他说自己的儿子怕辛苦,不愿意出海,虽然在村委当了小小的干部,但是不如出海挣钱多。

说回喜欢的生活,他不仅会弹电子琴——饭团说他有自己的世界,平时有时间还会和人一起在村中做直播。阿,我说,老爷子不仅可爱,还蛮前卫的(#°Д°)!


  1. 值得注意的是文章中将天后等同于妈祖,但在西埠村,我认识的村民都认为天后和妈祖是不一样的存在。用雷州话讲天后是“祖妈”,但妈祖就是“妈祖”。我将在本文中将天后和妈祖当作不同的对象区分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