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随笔46 | 流动的南村天后

· 3541字 · 8分钟 · 田野随笔

每年农历三月廿二是南村天后的诞辰。临近诞辰,南村天后会被提前抱到不同村子的不同家户中轮流祭拜。根据今年负责随天后流转各个村子的大叔所言,流转的顺序由二十多位祖头与钱头在庙宇中决定,而提前祭拜的时间并不固定。1今年,西埠村的祭拜时间在农历三月初一,即今天。

早些时候,饭团在微信群里转发信息,告知我“祖妈23月初一到本村做生日,如谁想拜就准备”。彼时我还疑惑,分明记得天后的诞辰在农历三月廿二,怎么又变成三月初一了?直到问过随天后流转的大叔,我才知道天后的诞辰运行机制与本村茅竹水仙大王的相似,会在诞辰前由想要祭拜的村民抱回家祭拜。但今天我记错了消息细节,误以为要在南村天后宫举行仪式,便先行去了天后宫。

前往天后宫的路上,我看到村中间3有好几位婶婶嫂嫂坐着聊天,她们中的几位我都认识。彼时我担心错过南村天后宫的仪式,经过时朝着几位婶嫂笑笑,点了点头,与我认识的也都点头致意。

实际上,天后宫没有仪式。似乎这只是每个月都有的寻常初一,仅仅是往日里总显得有些冷清的天后宫里多出了一些烧香拜祭的各村村民——他们来来往往,但人也不多。我遇见了叹婆,她问我什么时候回来了,让我中午到她家一起吃饭。说着,由于风大,她怎么也按不出手中打火机的火苗,便给我递来鞭炮。我径直走到庙门旁的插香处拿下一支香——由于前面的村民插的香都很松,后面的人再插香时很容易便会弄掉,我帮忙将要掉落的香插好,不料被一支香灼伤了大拇指。

叹婆说没有特殊的活动,我便随她回到了蔡奴的住处。算上廿九/三十、初一、十四和十五,严格来说,叹婆一个月有四天都需要到南村天后宫与蔡奴的住处4,廿九/三十与十四是打扫清洁,初一与十五则是祭拜。但在我跟随叹婆的经历里,尽管说是打扫,但清洁过后叹婆也都会按照一套流程来祭拜天后和蔡奴,不可谓不是虔诚。

我收到饭团的消息,确认天后是被送到村中祭拜,便先行赶回村里。回到的时候,新头人正在房顶燃放鞭炮,不久水仙大王与土地公的神像被抱出来,与天后的神像一起被送到一户人家家中。5婶嫂们还站在旁边围观——大家都在等待祭拜天后。值得一提的是,来等待祭拜天后的基本都是村中的中老年女性,男性极少,年轻人也非常少。我猜测这是较为年轻的男性多忙于出海,或是对神明的事务并未牢牢遵守所有的讲究的缘故。

听说下一户人家最近要入伙,因此还请来了调但侯王及其夫人,与水仙大王、土地公和天后一起祭拜——这几位神明是村中重要仪式(比如祈福、还福和水仙大王的诞辰日)的主要祭拜对象。等待天后的婶嫂们聚集在门外,七嘴八舌地交谈着。

今天负责抱天后神像的大叔在水仙大王诞辰日上负责敲锣,他皮肤黝黑,和上次一样戴着帽子,虽然不高,但身材十分结实强壮,看起来孔武有力。他和我在土地公诞辰当天见到的福头一样,跟着神像走动,负责看管神像,必须等到村里需要祭拜的人全部拜完才可以离开。因此,整一个早上,他都抱着天后在不同的家户间辗转。天后的神像不同于水仙大王和土地公神像,她的神像放置在神龛中,整体更大、更重,纵然大叔很有力气,抱着神龛走久了也难免吃不消。跟着婶嫂前往下一个拜神的家户房屋时,我主动问起大婶们是否需要搭个便车,一个大婶笑着说一辆车哪坐得下那么多人,和我们展示过娘子军舞蹈的km大婶听罢故意开玩笑说那就一个又一个人叠着坐上去。“哒哒哒……”说着,她还做起了手势——她总喜欢用浮夸的语气和动作与人开玩笑,有时候能将人逗笑,或者,更准确来说是通过肢体动作的表演来和他人沟通,这是她给我的印象。

我想或许是我主动要求帮忙的缘故,后来,大婶们请求我帮忙载抱着天后神龛的大叔到她们家。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这带来的是两个意料之外的收获。

其一,我进了许多村民的房屋,发现凡将天后神像抱回家中祭拜的婶嫂家中基本都贴有“金玉满堂”的四字横联,有的还会张贴一张写有“金玉满堂”四个大字的大红纸。这很难不让人想到贺喜的《从家屋到宗族?——广东西南地区上岸水上人的社会》一文中的这么一段话:

硇洲岛一共有101条村,在多个村落我们都见到了以缘首的办法供奉的妈祖,当地人称这些妈祖为“军主”。并且,各“军主”之间有某种地位高下之别,如前所述,津前村供奉的是“金身军主天后圣母元君”。我采访的谭道士称按照各军主之间“金玉满堂”的排序“金”字当头。

一位村民家中摆放神像位置的横联
一位村民家中摆放神像位置的横联

仍然是通过贺喜的文章,我们至少可以得知“金”、“玉”与“满”三字所对应的三尊天后,依次是:金身军主天后圣母元君、玉相军主天后圣母元君和满嗣军主天后圣母元君,但西埠村祭拜的是南村军主天后圣母元君。我询问大叔,这里面是否有什么关联和讲究,他只是点头应承,似乎并不了解。不过我对他打开了话匣子,一连问了好几个问题,例如为什么今天要拜天后、如何安排不同村子的祭拜时间,并从他口中得知淡水有一个白沙天后,北港还有一个北海天后。而他对这些背景的不了解或许可以归因为于他去年才被南村天后选为看管人,负责在天后生日时将神像抱到不同村子和不同家户中祭拜。

其二,我与好几位本来面生的大婶混了脸熟,还意外地发现过去有过交集但相处不多的村民对我的存在已经有了自己的一套理解和解释方式。当面生的大婶问起我是谁,从哪里来时,不待我回答,与我打过交道,甚至是只与我有过几面之缘的村民都会主动帮我解答,有的说我从民宿过来,有的说我专门拍照,有的说我要了解村子习俗文化,有的说我在实习,还有的甚至说我要当导游。几个面生的大婶听过后也没再多问什么,待我很和善。另外,同样让我颇感意外的是走进村中间一户人家时,一位大哥好奇地问我怎么在这玩了这么久,还没回去。我记得康皇和车帅的神像离开村子时,他也在送行队伍中,但我只是因为在照片上辨认村民时留意到他,平日和他没有打过交道,甚至没有见过,没想到他留意到了我的存在。一个疑似他父亲的男子问起周围的人我是谁,另一位我同样不认识的大姐解释了起来。没曾想那男子一问再问,却也不看向我,听得我在一旁直紧张。倒是几个表示完全没见过我的大婶(我也没见过)只是简单地做了一番了解,而后感谢我帮忙将神像载到她们家。6

最后一位大婶拜完天后以后,大叔抱着神龛到了新头人家。此前,那新头人在这大婶家门口引着大叔蹲到一边,神秘兮兮地,不知道小声地在说着一些什么。这让我想起祈福当天,他同样走近康皇和车帅的头人,不知道低声地在说什么。

后记 🔗

  1. 我想起在《摩洛哥田野作业反思》中,保罗·拉比诺在摩洛哥买了一辆小车,并且开到了村庄中。当他开始使用汽车满足一个村民的代步需求后,越来越多的村民找上了他,刚开始还是确实有急事,例如家中有人得了重病需要及时到镇/市里的医院救治,但到后面,一些小需求村民们也会找上拉比诺,甚至在早上六七点就来敲门,这让拉比诺苦不堪言,十分气恼。而尽管在刚拥有小车的时候,拉比诺也没有将这当作和村民们建立良好关系的媒介——看起来在书中他并不十分在意?但他在主动寻找和物色资讯人并花钱雇佣上颇为投入。想想我自己,其实我会为有一个机会与村民们拉近关系而沾沾自喜……

  2. 我发现在对村子神明了解的过程中,会越来越多地接触到贺喜教授的文章,并在其中找到关联信息。而她对水上人的研究往往是基于对莫里斯·弗里德曼的理论的回应,我想我应当补充阅读她与弗里德曼的相关著作。


  1. 我需要补充询问以了解清楚的问题:天后在不同村子流转的顺序和时间是头人之间讨论和协商的结果,还是头人们提出,经由打飞得出的结果? ↩︎

  2. 或许会显得啰嗦,但我认为还是需要强调在西埠村村民的眼中,天后并非妈祖,前者称为祖妈,是天帝的女儿;而妈祖却被称为菩萨。另外一提,我在观音堂和一位老人聊天时,问到南村天后更大,还是妈祖更大,他说天后更大,原因是她是天帝的女儿,是真神。 ↩︎

  3. 我注意到,在好几位西埠村村民(包括小孩子)的观念中,村子分为三个部分:下村,村中间和上村。下村在西侧,上村在东侧,村口处便是西侧,至于中间的位置,则大致是在靠近戏台处的小卖部。昨天朝易还告诉我,邓姓和王姓一般在下村,谢姓和谭姓一般在上村,与之相悖的情况很少。另,邓、王、谢与谭是村中比较多的姓氏。 ↩︎

  4. 据叹婆说,蔡奴是南村天后选定的侍奉自己的奴,南村天后曾踩着她的肩告诉叹婆将有男丁,后来叹婆确实生了一个男孩。于叹婆而言,蔡奴对她似乎也有恩情。 ↩︎

  5. 我估摸着天后过来应该是先送到新头人家祭拜。 ↩︎

  6. 最后一位拜婶的大婶让我留下来吃饭,让我想起叹婆、fz爷爷、yy爷爷、和zq爷爷。看起来,这里的村民对待陌生人的一种友善之道往往是一同吃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