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没写博客,便如同恍若隔世。古人说:“一日无书,百事荒芜”,哪天我隔了两天没读书也可以有这样的感受呢?
由于这段时间一直在实习,从海岛回家至多两个小时的路程,我给父母喊了回去帮忙扫墓。初时我心中并不十分情愿,这倒不是我不愿意劳动——今天勤勤恳恳,挑货担泥,虽然谈不上能像家中长辈那样既锄草又担泥,但终究是帮了一些忙,加速了今年的扫墓进程——只是我对清明节扫墓这件事没有什么情感,它的出现仅仅如同日常生活中突如其来的一件琐事,我觉得它本与我没有太多关联。
我在墓地里做的事情并不复杂,挑祭拜需要用的物品、担盖坟头用的泥土、烧纸钱纸衣以及祭拜。由于我家族的墓地有二十余个,彼此间的分布还颇为散乱——大致可以分为五个区域,这五个区域间的距离还不小,因此整个扫墓过程耗费的时间与精力都不少。尽管家中长辈已经提前几日除了部分坟墓边的杂草,但我们今天仍然从早上忙到了下午四点。
扫墓的时候,我突然想起前几天孙忠庆老师在社区调查分享中对村落礼俗文化——吟生诵死的一段描述,大致是说哪天村子里隔壁人家生了一个小孩,父母喊你过去看看,你听见了第一声啼哭;某户人家的老人去世以后,长辈们不允许你靠近那一家人,但越是禁止,小孩子越是好奇,你跑到那家人的房子,扒开了门缝,看到人们跪着低声哭泣。这些场景便构成了孩子对生命与死亡的第一次理解,也是一个村落礼俗文化脉络的一处投影。
我在想,跟着长辈到墓地祭拜的小孩子们1对这一过程有怎样的印象?当他们长大以后,儿时的这些场景会在他们的记忆中占据什么位置,更进一步,这些是否构成了塑造他们认知的某种文化?换言之,在墓地上看着长辈们烧纸钱和磕头,这一系列的动作与场景是不是他们在村落文化里对死亡的第一次无意识的认识?
可能没有,也可能有。只是尽管“有”,也隐藏在人们日后细碎日常里的某些举动,或者一句话内。当时间长了以后,它便成为传统,在人们看不见的地方指引甚至宰制人们的行动。2
为什么我会认为没有呢?这在很大程度上基于我自身的经验。如同我开篇所说,我对清明这一节日没有情感,我主观上并不认为我需要主动为它做什么——但父母喊我回去时我又很难找到充分的理由推脱,这应当涉及了部分传统,我将在后文继续讨论——反而觉得自己和它陌生,存在相当的距离。我试着回忆儿时随长辈扫墓的经历,但没有完整的画面,也没有具体的故事,只有一个烈日下的土堆的碎片般的图景。它就这样湮没在我的日常生活里,当你问起我是否会怀念家中的祖先,对清明这一节日的祭祀有什么感受,我都会觉得茫然。
如果有的话,体现在哪里?我相信就我上一辈而言,例如我的父母,我的堂叔,我的叔公,他们其实对遥远的祖先3没有多少了解,那势必也谈不上有什么情感,但到了节日这一天,所有与祭拜相关的工作都显得理所当然,无论多苦多累。他们大致按照更年长一些的人的意见,辨认自家的坟墓,依照一套流程完成扫墓的仪式:清理杂草,给坟头与四周的点位上泥并压上纸钱,挖烧纸钱的坑洞,摆放酒杯、米饭和肉,点香烧烛,燃烧纸钱与纸衣,赞钱4,烧炮、祭拜,最后埋上坑洞,并折下一段带叶子的树枝轻轻打扫坟墓四周。你说,这些对他们意味着什么?我没有问过他们,他们也没有和我主动提及过,似乎只是“历来如此”——那我们便应当如此。我们在干活时,也未曾有人主动分享过任何一位逝者的身份、生平乃至故事,只是埋头,干活,偶尔感叹一下今年的天气真热,或者是杂草太多,树太能长——坟墓越来越不好认了。这带来的是几乎每位已故之人的待遇如此一致——重复利用的饭与肉、倾倒量相近的纸钱、款式与数量都差不多的纸衣。今天下午,也仅仅是在祭拜前几年去世的,在这世间已走了九十七个年头并在晚年得到众多子孙照顾的太姥时才另外多烧了两袋纸钱5。我猜想,如果要问长辈我们为什么要做清明,他们多半会说没有为什么,就是应该做,或者是这些是自家的祖先,不应该拜拜吗,再或者就是“传统”。
也许会有人提及“传统”这样的字眼,但我想当我们说起“传统”时,我们还有更多思考和讨论的空间,再靠近一下这时常出现在我们生活,却又时常被我们忽略的字眼。
这两天在看马林诺夫斯基的《西太平洋上的航海者:美拉尼西亚新几内亚群岛土著人之事业及冒险活动的报告》,里面提到特罗布里恩土著人非常重视传统,“无论是集体还是个人,土著人总是按照传统和习俗做事”。在丽塔的《依海之人:马达加斯加的维佐人,一本横跨南岛与非洲的民族志》中,维佐人虽然很重视当下的行动,认为当下的行动决定了身份,但他们同样重视传统,尤其是在丧葬仪式中,尽管他们会根据需求进行细微的调整。传统的影响力在哪里?或许这需要回到前面所说,隐藏在人们日后细碎日常里的某些举动,或者某一句话。我们今时今日所做的一切,都与过去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就文化的意义而言,传统将我们与过去紧紧联系在一起,而我们与传统的距离则取决于我们对当下所行之事或关联对象的情感。我在前面说,我随同亲人打扫坟墓时,观察到大家的状态基本是“纯干活”,基本没有已故之人的故事,也鲜有生者对死者的态度与评价。这固然和坟墓太多、亲属关系较远以及扫墓辛劳有关——大家想尽快完成祭拜,但也因此,我很好奇那些生活在原始社会里的原住民是否会对举行的仪式带有情感?看起来,特罗布里恩人有,他们的园圃需要巫术,制作独木舟也需要巫术,巫术的无处不在与对其的深信不疑一方面是他们对妖术师施咒杀人的恐惧,另一方面也是他们对这个世界运行的感性认知;维佐人也有,例如在热的墓地上进行纵情舞蹈和歌唱以给死者送去欢腾的氛围。但看起来我们愈来愈缺乏某种对死者,对仪式,对过去的情感——只是传统在此间仍然发挥作用,在外读书或工作的子女还是需要回家,不管坟墓数量多少都要亲自打扫祭拜,尽管我们无法具体说明为什么要做这样一件事情,尽管我父亲现在也在和叔公讨论明年雇人进行打扫。
一个有趣的场景是,在一处坟墓打扫时,我们似乎忘记在祭拜上一个,还是前面几个坟墓时摆好饭菜,父亲想了想,和大家说没关系,这处坟墓的大公会大喊一声,这样周围的亲戚就会过来一起吃饭。在我看来,这里面存在清明祭祀传统礼节的影子,但它显然和我们与过去的人相比远了一些,但这并不妨碍它发挥作用,我们不过是采取了一些方式重新诠释了它。
我突然觉得清明应当是必要的,只是我们很少去慢慢想想它背后的文化意义,或者具体一些,则是它背后反映的个人与祖先,生者与死者,现代与传统之间的远与近。我粗浅地提出“感情/情感”是衡量远近的尺度。那么,讨论这远近的目的是什么?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我不过是想起遥远原始社会和过去的土著人,他们似乎总是对祖先与传统抱有我眼中现代人所不具备的丰沛情感,他们因此得到了什么,我们又因此可能正在失去,或者已经失去了一些什么?
于是我在整天的祭拜过程中主动跪下,不管挑过货,担过泥后有多疲惫。双手合十时,心中默默念祷着愿望时,我想象着自己是否和眼前的香火与坟头建立了联系。我从不相信祭拜祖先会实现什么——崇奉行为(worship behavior)6只是表达人们的心愿,但在文化的想象中搭建个人与遥远祖先的桥梁,传统可能会给生活在加速、充满不确定性的当下的我们带来另一种感受和理解世界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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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实际情况上是大多数小孩子在玩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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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用宰制或许并不准确,有待商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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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遥远的祖先指的是家族中去世好几代的人,但可能两三代的人也可以纳入其中。因为我们家扫墓的方式是以“房头”为单位,几家同姓、沾亲带故的人一起为共同的家族长辈祭拜,所以很多时候我们并不认识某个坟头内的逝者,只能大致猜测ta和自己的关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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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根据白话的音译来将这个动作写成文字,或许并不准确。这个动作指将祭祀的酒杯中的酒水倒入燃烧完毕的纸钱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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举太姥的例子是为了进一步说明家中上一代长辈对待前几代以及更久远的祖先时很难具备什么情感,这可以从人们的行动中看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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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李亦园的《民间戏曲的文化观察》中第一次看到该词,指藉某一种行为对“非人”的“超自然”表达沟通者心中的一些意愿的、不具备实用性的行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