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母亲节

· 2732字 · 6分钟 · 生活

母亲节到了,朋友圈上尽是祝福,有些朋友还花钱给家里的母亲邮寄了花束。

我想起生日那天,母亲给我发来祝福和红包,彼时我却还希望大家都能忘记我的生日,没有收下的冲动,也无法感受到可能应当有的喜悦。这并非是我和父母有什么矛盾,只是我从不习惯向他们表达自己的情感,相应地,也并不希望他们在言语上向我传达关切的情意——特别是爱意。

唯一在意的,只有相互之间默默使用行动给予的关心。

但思来想去,看着朋友圈上好友们给自己母亲送出礼物的一张张照片,以及或直抒胸臆或委婉含蓄的表意文案,我心里多少有些难为情——我是不是也该做点什么?似乎不做点什么,好像显得自己对这应当为母亲表达爱意的节日置若罔闻,不讲情义。但我实在没有头绪,早些时候,我甚至还是从微信上的各类营销广告中知晓今日是母亲节的消息。

我还记得,午后在手机上看到消息时,自己是如何在熄灭屏幕后翻了个身,把头埋进被子,寄希望于今夜——今晚再说吧,今晚再想想该做些什么。而在心底幽暗的角落里,我时时告诉自己,真正的爱不是大声呼喊,亦无需四处宣告,而是落于真实生活里的实际行动。

还记得念中学时的某一次母亲节,我苦思冥想,最后到超市买了一盒酸奶和一些水果,将水果剥去果皮后和酸奶混在一起,美其名曰“水果沙拉”,然后送给母亲——只是,“母亲节快乐”几个字总是很难说出口,每每要说出来时,胸中便如同出现了一层透明的屏障。

这一次以后,我如同误打误撞般找到了一种表达方式,它在我的能力范围内,同时还能避免太多的言语——我仍然会尝试着说出“母亲节快乐”,但大多数时候,水果沙拉递过去我便可以离开,这会让我感到某种满意——我相信母亲会因此感到开心,同时这也不会超出我的安全感受区域。

念大学以后,我能做的似乎便是打一个电话回去。

我已经想不起自己在大一大二两年的母亲节中说了些什么,也不知晓应该怎么说、怎么做,才不至于太草率,又不会超出自己的安全感受区域。

就这样,时间拖到了晚上十点,思索无果,我最后还是决定给母亲打个电话,下意识里决定说一句“母亲节快乐”。

上大学以后,我另外开通了一个电话号码,但只给母亲打过一两次。她或许是很早就记住了,这一头的铃声还没播出,电话便被接通了——另一头的她问起了我的近况。

拉了一小会儿家常,我想了想,说了句“节日快乐”,末了有些仓促而并不十分清晰地补上了一句“母亲节快乐”。

母亲听了以后笑了笑,颇为轻快地说了一句:“多谢。”

我不是一个聪敏的人,但已经习惯于在交流时悄无声息地观察他人的眼神,也会揣测他人的语气。如果我没有错误判断,些许的惊讶和一抹欢快在母亲应答的语气里稍纵即逝,最后剩下的是欣然的接受。

聊到父亲的情况时,她顿了一小会儿,犹豫一闪而过,而后带着一丝(不知是否故作的)轻松,告诉我不知父亲最近怎么回事,别人叫他吃饭他不去,和他说话他也不回,谁找他他都不搭理。

“要不你有时间打个电话给他,让他少喝点酒,少熬点夜。”母亲说自己劝了几次,但父亲却因此不再搭理她。

可能她正在等待。

我自知如果没有主动往父亲的话题靠拢,她或许便不会和我谈论起他——说是谈论并不准确,应当是诉说。这会儿开始,她主动说起了更多有关父亲的近况,关于他的小脾气,他的坏习惯,还有他的健康问题。

在奶奶那儿,父亲是每个星期都会带着礼物回乡下看望她的儿子,而在母亲这儿,父亲则是时常情绪变幻不定,需要她照料的大小孩。

“我才和他说了一次,他就……开始不理我了。”我听出从“就”字开始,母亲顿了顿,好像有什么没说完,却没能情愿说出。这是还有什么在隐瞒我吗?

“他不理我也好阿,现在都不用我跟在后面帮忙收拾衣服、清洗衣服了,他从小孩变成大人了,终于独立啦。”母亲说着,语气里带着笑意——或许也是一种无奈和戏谑。她过去便是如此,关于父亲的脾气,直面次数最多的便是她,承受最多的也是她,但她习惯以故作轻松的方式试图一笔带过。

我揣测着,但琢磨不清。

我问这种情况有多久了,脑子里却好像没有真正地集中注意力——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有一个多月了。”母亲说。

我有些忧虑,疑心他们之间是不是闹了什么矛盾,犹豫了一会儿,最后却也只能憋出一句“为什么会这样”。母亲听了只是重复先前讲到的不理人,始终没有告诉我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

见状,我不再追问。

我们之间好像一度陷入几秒的沉默,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此时敲打键盘,也完全回忆不起当时有过安慰的念头。我好像就是在默默地听着,仅此而已。幸运的是母亲从不介意,似乎是见我没话说,她说得便多一些。

当母亲再次希望我能主动规劝一下父亲时,我想她终究妥协了,她也有她的脆弱,只是从不轻易示人。

细微的想法闪过心间,和不同的对象倾诉——如果母亲此时的做法真的是一种倾诉——时,心中的感受或许会完全不一样。有些话和朋友讲不一定合适,和父母讲也已经不再恰当——这点就中年人来讲犹为如此。我一直认为,当中年人开始完全承担着一个家庭的照顾责任时,便很难再向自己的父母倾诉心头的压力。即便可以和朋友诉说,心中的缺口也还是无法填补,始终有那么一些地方需要在特定的时间由特定的对象填补。

此刻气氛微妙而又自然,我在就母亲而言遥远的另一处听着她叙述父亲的状况,她难得地将一样样状况告知于我,这在过去几乎没有可能。我说不上这有多准确,即母亲的叙述是一种相对于过去而言较大的变化,但或许在她眼里,她已然认同自己在不断衰老,同时终究开始依靠起一天天长大的儿子,附随其中的,则是她的那些隐蔽的苦恼也终于在我面前露出了冰山一角,即便我现在改变不了什么。

不过,至少于此刻,我乐意扮演这样的角色。这可能也是我自认为目前所能为母亲做的,以及所能给予她的最大的支持——聆听,不是为她邮寄一束花朵,也不是说一句我眼中轻飘飘又于思绪和言语中难以启齿的“母亲节快乐”,更不是在朋友圈中表露那一份指涉着节日的情感。

这是我选择的做法,也是我自认为合理的做法。

我想起张爱玲在《半生缘》中写的“也许爱1不是热情,也不是怀念,不过是岁月,年深月久成了生活的一部分”,只摘出“年深月久”四个字,即便是在一个遥远的地方,也能去想象母亲漫长生活中的一个角落,以及终于等到她将重复生活里一个个如同细屑般的日常拾掇起来交由给我。

或许家庭就是这样?

时间会一直悄无声息地流走,我可能在很长的时间里都无法做到直白地、亲切地、直抒胸臆地和母亲说一声“母亲节快乐”,更做不到在言语上说一句“我爱你”——事实上,直到现在,当我想象这样的场景时,我都会觉得不可思议,无法接受。但我会久久地认为,经由我无声参与的母亲的生命岁月,或许也是张爱玲说的“爱”的一部分。


  1. 这里的“爱”早已不是顾曼桢和沈世钧之间的男女情意,也与小说中的主题无关,但我认为这句话可以用到每一个普通的家庭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