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岛记

· 4573 字 · 10 分钟 · 黄国政

今年第一次回岛是 2 月 24 日,我查完初试成绩后便连忙赶回去,还记得方静也在,我们和饭团、庄老师、阿用、朝易还有巴斯一起给民宿装修;第二次是带着婉岚一行人去,那会儿朝易准备去老挝种香蕉,阿用也在老家找了一份工作,黑石屿的工作则成了兼职;第三次则是结束昆山-杜克大学一行后与新怡、心语一起回来,我们还一起到观音堂各自求了一签。

去北京念书前,趁着饭团接了 22 号的营期,我再次回岛,和大兔还有茂富一起给饭团帮忙。

营期的三天时间里我没有怎么参与活动,多是与江哥及燕姐备餐和洗碗。说来惭愧,这段时间在家我多是躺平,可以说是颓废,也可以说是堕落,而人如果不找点事情做做,倒真和我母亲自嘲时说的那般「要废了」。不过,我认为的「找点事做」多指轻体力劳动,毕竟部分现代人要么是沉溺于熬夜和游戏,要么是被困在办公室当伏案牛马,如果能转换一下生活状态,做一些稍微轻松的轻体力活反而有益身心健康。

「沉默的生鲑鱼」 #

石家庄少年这一次也来岛了,大兔喊他高中生,也喊他「鲑鱼」 [1]

鲑鱼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少年,长得瘦瘦高高,特别迷恋赶海和野采,不论多累多晒,又或者是台风天海水涨潮,夜深了也要摸去海边找螃蟹。当然,大兔和茂富也是,但三人之间还是有所差异,或许因为鲑鱼高中生的身份,以及他还是从千里之外的石家庄来到硇洲,这些总不免让人更直观地感受到他对赶海野采的喜爱。另外,鲑鱼对海洋生物——尤其是螃蟹——的了解也很深,而我到底是外行,跟着他们一起玩也没学到多少,做不到像他们那样对各种螃蟹的学名、栖息地、身体结构等了解得「信手拈来」。

鲑鱼和茂富还会制作标本。

离开岛屿当天,汽车因车渡船受台风天影响而排起长龙队伍,我和茂富已经准备上车,但大兔告诉我们还要等等鲑鱼做完标本,我也才知道为什么进屋时鲑鱼问我有没有牙签和泡沫板。

「他还要干啥?」

「他说他要做完标本再走。」大兔说,「高中生是这样的。」

鲑鱼完成的标本
鲑鱼完成的标本

大兔也很好,因为同样的爱好,总乐意开车载着鲑鱼往返于岛屿和市区。虽然我不懂螃蟹,和大兔他们相比又似乎总对赶海野采显得那么意兴阑珊,但大兔时不时都会问我什么时候上岛,希望能一起赶海。

听大兔说,鲑鱼似乎已经辍学,打算自己回家准备高考,不过据说鲑鱼的性格太野,坐不住,怎么都要往外面跑。河北的高考竞争很是激烈,鲑鱼的期望是上一个公办本科,念水产专业。我或许想多了一些,只觉得考试体制束缚了他,他的兴趣点很显然点在了海洋上,至少他的喜欢如此明显,我不知道他是否有足够的决心——虽然光有向大海纵身一跃的勇气还是不够的,但对当下的我来说,有一个那么具体而纯粹的爱好是多么可贵。

就像《银魂》说的那样,什么才是真正宝贵的东西,永远是没有的人比拥有的人更清楚。

常来拜访的阿婆 #

有位得斗村的阿婆经常来民宿找饭团,前年我住在民宿时,她便没少过来,这一次问过饭团,我才知道阿婆是她爷爷的弟弟的妻子——我脑子没转过来,不知道这样的辈分如何称呼。

阿婆过来的时候,饭团还在给小朋友们讲课,呼喊声从门外传来,饭团叫了我一声,我连忙出去招待阿婆。

说来惭愧,我本身就是湛江本地人,在硇洲也待过好几个月,但仍然没有熟练掌握雷州话,只能停留在很浅的日常对话层面上。

给阿婆打了碗糖水后,我拉过凳子和她一起坐下,打算和她闲聊。阿婆对我有印象,但了解不多,问我什么时候过来了,什么时候走,还在读书还是工作了,父母做什么,有没有兄弟姐妹……这些问题勾起了我两年前的记忆,彼时初次尝试和村民建立关系时,他们基本都会问我这样的问题,如今再问,我终于是全部都能听懂,也能用一口算是流畅的雷州话回应,甚至回复的某个句子、某个词都能让我想起我曾经又和哪位爷爷奶奶聊过。但此刻想起,我却不知如何描述心中的感受。当我说到我曾经在做田野——或许至少在形式上确实如此,我却马上想到自己的田野是如此「目标明确」,每一次出门、每一位要见的人都是「田野的一部分」,换句话说,因为我要做田野,所以我「创造」我们的「相遇」。这一度让我感到困惑,而这份困惑第一次变得清晰起来则来自袁老师说的「首先要把田野对象当作『人』来看待」,第二次变得清晰起来则是在我一次又一次回到村子时想到曾经建立关系的村民们——我是自然而然地想与他们见面叙旧,还是从未想过要去主动见一见他们?

怎样才算是「首先要把田野对象当作『人』来看待」?

我和阿婆能继续聊下去,但都是极其细碎的基本内容,我又如同过去在田野般笨拙地滑落到自述在学习并掌握了部分雷州话,但始终不得要领。阿婆笑笑,喝完了糖水以后要带走饭团攒在院子里的塑料瓶。帮阿婆收好瓶子后,听闻她从外头一路走来民宿,我忧心午后时段太晒,在阿婆拒绝了两次后还是决定骑着电动车载她驶回得斗。

但我着实没想到,喜欢收集杂物的阿婆连垃圾池也没有放过,但我对岛屿上的垃圾池十分抗拒,当看着阿婆在垃圾池旁约莫十几米的地方拖来自己那带着垃圾池气味的蛇皮袋时,我暗喊大事不妙,但起初又是我强烈要求送人回去,我又如何能反悔呢?最后,我只能看着阿婆一手拿着耙子,一手拿着两袋蛇皮袋过来,然后又扛着一个破旧的电视机残骸过来放在我跟前。

熟悉且让人「两眼一黑」的味道钻进鼻孔,我往外张了张脚,确认身后用手背提着蛇皮袋的阿婆坐好后便发动了车子。就这样,我一路送她回得斗,就像过去的那一次——我忘了哪一次,也同样忘记她具体住在得斗村的哪一处,所幸距离不远,在阿婆的指挥下,我将她送到家门口,并把电视机残骸搬下放到她门前的杂物堆中,最后在她的道谢声中离开。

载阿婆回家的路上,我想到我在一个非亲非故的地方帮助了一个老婆婆,或许和饭团说的那样,这些老一辈的人们已经习惯了当下的生活——一把年纪了仍然能顶着烈日走上好几公里路,平日会捡一些杂物破烂,那么他们平时会为人所注意吗?会有像我这样的年轻人主动去帮助他们吗?我想应当是不多的,那我的奶奶呢?我的曾孤独地待在老家里的奶奶呢?有像我这样的年轻人会到村子中找她聊天吗?想到这一点,我心中开始失落,无论如何,奶奶已经离开了,而我想到的关于她的一切,好像都有遗憾留下。

沉湎还是前进 #

茂富给我的感受是沉湎在「做不好」和「害怕失败」中,当我这样和他说时,他说自己太在意别人的认可,希望自己做的事情能被认可。

过去的我一样,但在茂富身上我却似乎能感觉到自己的变化。如果说过去的我还身陷其中,那么今天的我却好像握到了选择权——是继续沉湎在自我怀疑和厌弃的状态中,时时刻刻「一边做一边怀疑」以致阻碍自己的成长,还是坦然接受自己的「缺陷」和「不足」并走下去?

田野做不好又如何,田野做不出成果,一直怀疑、反思和批评自己就可以了吗?一次做不好,就再做一次吧,哪怕两次以后也不见得有什么,那又如何?文章写不好就不发布了吗?想法太粗糙稚嫩就不敢发表了吗?一时之间思维无法清晰,口头语言难以高效组织就再也不敢表达了吗?考研如果没考上而别人却知道我曾经在备考就很丢人吗?

似乎一切的「不好」和「不敢」都带着一种不被看见的「期待」,期待肯定,期待掌声,期待认可。我期待饭团的肯定,期待兵哥的认可,期待父母的掌声。

我现在不那么期待兵哥的认可了,过去总对他有一股依赖和崇拜的感觉,但适当与他保持一定的「距离」,却能让我感受到「自我」。我不会忘记因为兵哥,我的人生际遇发生了重要的变化,我从不为此后悔,而在他的影响的基础上,我也到了该自己去探索成长的时间。

我会羡慕两年前咏文大胆地选择了厦大,最后如愿考上,也当了兵哥的研究生,但也到此为止了。厦大很好,所谓中上流 985,兵哥的好更是毋庸置疑,但曾经让我心跳加速的,不正是北京吗?不正是中央民族大学吗?不正是我那时那么坚定相信的「更远更大的地方」吗?还记得饭团听我说了「更远更大的地方」后问我,广州不就是大城市了吗?我愣了一下,而后说,北京不一样,它更远,也更大。

所以,当我仍然羡慕咏文考上了厦大后,同时也羡慕新怡、心语和咏文与兵哥一起相处的那么多时间,我会不会忘了自己也有很多珍贵的独一无二?我还是容易为外界的声音干扰,以前不懂人类学时急急忙忙地模仿,回头发现自己曾经的模样那么笨拙就开始怀疑、放弃;只是因为同行的朋友也都在学习,然后总拿自己与他们比较而觉得自己做得不好,因而想急忙离开。如果喜欢是好好地喜欢,认真地喜欢,会不会就不那么容易被「期待」迷失?

我就一直觉得茂富做得很好,虽然他人所见与自己所感似乎总存在不少距离,不管我如何夸赞他,他都一定会觉得自己还不行,但在我眼里,他一直在做水产、海洋生物科普(诶,我也不知道准不准确),看起来不多言辞的刘毅老师可是十分看好他,在我们面前也是不吝赞美,先后给茂富寄过几本自己签名的作品,还向茂富抛出橄榄枝;在黑石屿,饭团和庄老师也是给茂富提供了许多实践的机会,请茂富回来为研学团讲授知识,我还记得刘毅老师来的那回,大家兴高采烈地让茂富在渔市上镜直播;在黑石屿的大厅里展示的海洋生物标本中,有不少也是茂富亲手做的——我可是很羡慕的啊喂,因为,相比于我所做的田野,我做出了什么相对实质性的、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如果细究,我仍然觉得我的状态及我带来的是「混沌」而「模糊」的,但茂富给小朋友们讲解的内容和做出来的标本物品,都是实际的。

下面是茂富和赵老师制作的标本

不过,就像我看鲑鱼一样,我记住的是鲑鱼不远千里过来,而后兴致勃勃地摸进潮间带、红树林,茂富坚持去看渔市也让我记到了今天。

尾声 #

离岛回来以后,饭团好像愧疚于在我备餐干活时没能帮我分担工作,还想给我一些劳务费用,但于我而言这是应该的,田野期间当真承蒙太多照顾,我乐意我所做的这些事情。这次回来,也相当于朋友回来——朋友,如何定义朋友呢?我和黑石屿的小伙伴们当然是朋友,但又远非仅是朋友。那是家人吗?可说起家人,我又疑心会不会矫情了。所以最后我干脆放弃思索和定义,因为指引我行动的,不是作为称呼和文字的定义,而是来自内心的情感,这种情感,似乎便是我回岛以后变得一次比一次丰厚的熟悉感。

我熟悉的东南码头,码头边一望无际的海洋和渔船,上岛以后亚八饭店面前「硇洲欢迎您」的标语,坐在摩托车上时在我视线中不断倒退着的茂密树林——一次次回来,将岛屿围绕起来的泥土和树林让我想到「中央」,因为小岛相对于繁华的城市「太远」,它的路途这样原始,它的空气这样安静,没有光怪陆离的景观,没有过于嘈杂的声响,没有乱人心神的欲望。这样一座小岛阿,是不是一种与世隔绝呢?我该如何描述你?

我还会悄悄地记得,似乎是好几次,每每回到黑石屿,走过门前的三角梅,都能看见在洗脚池上拧开水龙头的饭团背对着我,一边忙着,一边笑着说「国政回来啦」。

上个月,我看完了路内写的《少年巴比伦》,为他的文字打动,想写下什么,但拖延到现在也没写完。今天写这篇文章,想起主角路小路说「悲观者无处可去」,我对这话深有感触,但实际上只感触了前一半——路小路是一个悲观者,但他至少被路内写得那么浪漫,流里流气又不失帅气,这是我羡慕的,说明我心里也多半希望自己是这般模样,因此轻易因自己常常把事情想得太糟糕,便进一步认为自己和路小路一样是个悲观者。

没感触的那一半源于我还有地方可去,我的偏远而位于滨海城市的舒适的家,我的第二故乡硇洲岛,还有我时常将自己变成白日梦想家后沉溺的那些感受所聚集的地方。


  1. 抱歉地说,我第一反应怎么就听成「龟鱼」了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