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之趣的刘永龙老师上岛了。与他相识还得从九月份的海洋发展研修班说起,彼时我只知道他致力于海洋公益,这一回他过来,我打听到他和兵哥在一次海洋社会学年会上认识。
他已经走过二十来座离岛,每到一座岛屿,便环岛走一圈。这次来到硇洲岛也不例外,尽管天气实在是冷,甚至还下起了毛毛雨,就着冷风吹到身上直让人哆嗦,但他热情不减,早上六点半左右去过一次,回来吃过早饭和我再去了一次。
刘老师喜欢观鸟,出发前招呼我带上望远镜,骑上小电动一路走走停停,听到鸟的声音便停下。他给我打开了一个新世界——充满自然声音的世界。从前我不会关注周遭的声响,无论是去哪儿,注意力或是放在蓝牙耳机播放的音乐,或是由脑子里无时无刻生出的杂乱无章的想法占据。但哪天有意识地倾听林子里有什么声响时,你总会听见各种各样的鸟鸣。
“鸟,我们没看见它们,它们就已经看见我们。”刘老师笑着和我说,“古人的眼力和听力比我们好。”
我把电动车停稳,试图追随刘老师的视线捕获小鸟的身影。当然,我什么也没看见,只能看见树上随风摇曳的枝叶,但刘老师拿着望远镜看得津津有味。
不过,我能听到鸟鸣起起伏伏,轻灵活跃。凉风吹过,直扑我面,鸟鸣似乎在远处,但那声音清晰,等待着聆听。既然看不见,那就用心听听吧。当我将注意力放在所有能听见的声音中时,我头一次意识到鸟的叫声竟然可以如此丰富,而且每一种叫声都如此有别于我惯常听见的各种声响,以至于我觉得当下的声音陌生而又迷人。
我有一股打开新世界的错觉,似乎我关闭了自己的听觉许久,如一个失聪的人。
刘老师有异于常人的观察力,他能通过声音判断某些鸟的种类,能发现跳跃在树枝之间的轻灵身影。当一位渔民开着三轮车经过时,他让我注意车子上用长竹竿穿过的可乐瓶,说渔民如何懂得利用与节约资源。我在渔民的摊位和船上时常能见到这些穿着割掉一半瓶身可乐瓶的竹竿,但我从没问过渔民这是什么,做何用处,直到他与我提起,我方才知觉,同时心里暗暗为刘老师敏锐的观察力而叹服。
刘老师说自己无法抵挡小路的诱惑,带着我穿行在不同的小路中,光是观察大洋田上的鸟,就换了四条小路、四个方位。当然,我往往只能看见开阔地带上的鸟(大洋田上几种白鹭就盘旋在静止般的黄牛周身),偶尔在树枝上发现跳动的身影会让我心中一喜——喜悦,发现的喜悦。我有时候会想,钓鱼佬为什么会如此沉迷钓鱼,茂富他们又为什么会如此喜欢在潮间带找螃蟹,或许都是因为“发现”那一刻吧。
从最后一个大洋田观察点离开时,被雨雾染湿了蓝色风衣的刘老师走在前头,周围是高挺直立的交错的树,我踩过脚下混杂着的树枝、草叶与石块,冰冷的空气和潮湿的泥土一同摸进我记忆中虚掩的门,突然想起了《森林如何思考》和《末日松茸》。我想,当刘老师待在其它二十余个离岛上时,是不是也像这般探索?如果真是这样,他这何尝又不是一种田野调查呢?想着想着,我忍不住和刘老师说,现在有不少民族志都非常关注自然,人类学家走进了自然进行田野调查。刘老师说,或许这是因为原始部落大多都已经被现代化,原始文化所剩无几。我走到主路上,心中还在琢磨着这段话。
原始文化该怎么办?它们对于我们意味着什么?失去它们,我们应该思考一些什么?
在厦门的海洋发展研修班中,发起人刘老师第一个发言,主题是“零废弃岛屿”。在讲座上,他给我们分享了他对十余个离岛垃圾的调查情况。我想正是因为他对海岛垃圾的关注,每路过一个村子,他都会看看这条村子的垃圾处理站。到那晏海滩附近时,他主动和开环卫车的一位村民攀谈起来,问及该村民是否是政府工作人员、做垃圾回收能有多少收入等等。有些出乎我们意料的是,这位村民声称看不下村子卫生状况,自发承担垃圾回收的工作。当然,他会收取愿意由其帮忙的村民一定的费用——一个月30元。虽然我的记忆已经有些模糊,但记得刘老师说到政府应该为收垃圾的村民提供一点补贴时,村民略微有些激动,似乎半开玩笑地说要是政府不支持也没有补贴,他就要把一车的垃圾运到政府门口——环卫车的油老费钱了,另,他自己抽烟也需要钱。
我们离开的时候,我心里便默默记下这番场景。一路骑行过来,我们的目的不再是单纯的环岛骑,沿途在观鸟,也在“漫游”岛屿上的环境状况。这些是我过去从没有意识到的内容,不禁暗暗佩服刘老师,我这所谓的来做田野调查,当真是还有很多地方需要学习。
这不,在天后宫的时候,我和刘老师介绍起岛上关于天后的背景,说到叹奶奶打扫天后宫时告诉我,只有女性才能进入天后神像落座的地方打扫,但是男性不行时,刘老师提到或许岛屿社会在这方面是女性主导,而男性靠边。我们走出来观看天后宫的介绍时,刘老师还提醒我注意石碑上落款的“余学良”,告知我他在岛上其它地方也看到这个名字,或许这个作者对岛上的民俗文化十分了解,我如果需要收集信息可以试着联系上他。说起来,我来天后宫已有了好几次,但从没考虑过这一点,刘老师的提醒让我感到后知后觉。
比较有意思的是,经过某条村子时,我和刘老师看到一个少年在烤火,刘老师上前搭话,直接而自然。在“蹭”火的间隙,我们看见村子标牌上的村风民俗第一条便写着“感……恩”,我心中不禁暗暗咂舌,老百姓养着你,你却需要老百姓感恩你,这听起来怎么也感到不知何谓。在海龟城时,一个女孩子付了参观的费用后问起喂海龟的食物在哪,刘老师出声制止,说救助海龟有专业的照护,游客可以参观,但是投喂会对被救助海龟的修养产生干扰。彼时画面一度有些魔幻,海龟城仅有的一位老太太在一边说着参观费5元,投喂料在另一边,刘老师在另一边劝阻女孩投喂海龟,女孩回过头看着刘老师,微微睁大了眼睛,有些不知所措。我站在刘老师身边,一言不发,看了一眼戴着望远镜的刘老师,又看了一眼自己胸前的望远镜,突然产生了一股我作为研究助理随教授出门做调查,当教授与他人发生“争执”时,我能给他撑撑腰的错觉。
或许在旁人眼里,出声制止女孩投喂海龟的刘老师是一个多管闲事的大叔?我的第一反应中有过0.01%此类的判断,但我知道,刘老师的制止是正确的,即使我也无法100%理解——这是指在原因的理解上,我想我也不懂,我缺乏足够的意识,只是隐约觉得那样不对。毕竟从我第一次进入海龟城开始,看着海龟们在逼仄而又肮脏的水池里游动时,我便对所谓的对海龟进行救助以及进行科普教育的海龟城产生了失望的情感。如果你来到海龟城,首先会发现的往往是一辆辆观光车,接着是游客们在海滩边拍照打卡。无论是对管理者还是对游客而言,这里不过是旅游消费中的一环。为此,我和刘老师说海龟们都被当作消费对象,他说消费化无可避免,但重点在于是商业消费还是教育消费。这里存在被公益机构接下的契机——海龟城可以被建成自然科普和教育的基地,教育消费总比商业消费更值得。
听罢,我心中一言难尽。跟着刘老师出来环岛这一趟,我从刘老师身上观察到了一些自己未曾关注的思考方向,同时,对自我与自然的关系也得到了在感官上的初步新体验。很难说这会给我带来什么改变,但我终归觉得十分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