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猪”之友 🔗
临近禁渔期,村里出海的渔民很少。我走过村子的摊位时,没有几个人在清理渔网,不远处还有着数十艘渔船随着海面轻轻浮动。
这段时间估计是渔民们最闲的时候。1饭团昨晚才邀请了jh的爷爷过来做了渔业活动对环境影响的访谈,今早还邀请了xs的伯伯(也是饭团的堂舅)。如果在禁渔期,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我在摊位附近走了一会儿,见到一位有些显胖的大叔正在给浮排绑胶绳。他用大泡沫块撑住浮排中部,偶尔躺在沙滩上牵过绕到另一头的绳子。搭起话后,他告诉我这是在加固浮排,防止在海上松开,使得泡沫船身漏出铁架子。不久,他起身,抬头——我看见不少沙子留在了上面,一副墨镜挂在胸前的衣襟上,我认出他是祈福那天和被称为“海猪”2的村民走在一起的大叔,他俩那天总是走在一块,两个人都大腹便便,看起来相当有喜感,当时周围的村民还拿他俩打趣。
大叔对我似乎没什么印象,但对我的接近和询问都表现得很随和。他说话的语速比较慢,告诉我这是从别人那儿买来的二手浮排,如果是新的得一万一个——光是一个发动机就要六七千。说着,他时不时也会轻轻地笑笑,和他缓慢的语速配起来让人觉得很是憨厚。问起他何时出海,他说小时候就开始了,现在和别人一起在大船上捕蟹。在他看来,关于神明的事务一般是女人关注和管理得多一些,他们男人则忙着出海,禁渔期若是开始了更是如此。
“这些孔是干什么用的?”与我同行的mf指着浮排上的一个个铁管3小孔,问道。
大叔说这是钓鱼时用来插遮阳蓬用的。
我离开前,大叔还是憨厚地笑笑,得知我几天后就要回学校,他用手指指脑袋,让我回去好好读书,以后做“用笔写字的工作”,不要做体力活。
两位语言老师 🔗
我在村子的中间认识一位奶奶,还有一位大婶。
我在路灯下与这位奶奶结识,彼时她正在路灯下清理渔网,我搬起板凳坐过去和她交谈。刚进田野时,我一直不知道应该如何与陌生,同时与我语言不同的村民打交道。这困扰了我许久,但到了今天,我愈发觉得“想都是问题,做才是答案”这一句话清晰、深刻、真切了起来。4就我与她的相处而言,其实不需要太多理由来开始结识,简单的一句雷州话“吃饭了吗”就可以开始,问她正在做什么,就她所做的事情,或者手上的物件展开话题,必要的时候简单地介绍自己,是谁,要干啥……当然,这里面没有标准顺序,更没有公式,关键是走进田野,用身体去感受现场。
我最后给她留下了不懂雷州话,却想学说雷州话的有些奇怪的小孩子的印象。她或许会觉得我莫名其妙,但又有点好笑。让人庆幸的是她乐于帮我纠正错误的发音,我也磕磕绊绊地和完全不懂普通话的她闲聊了几个小时。
这次再走进她家的渔网摊位与她闲聊,更有一股自然的感觉。
奶奶家摊位左侧房屋的主人是一位每次见面都会与我点头致意的大婶。我记得自己在村东与她认识,当时还是1月份,我早早到村东边看渔民出海,与她寒暄过一次,后来每每在村中的仪式、路口上见到她时,我们都会相互点点头,偶尔说上两句话。过去我来这儿和奶奶聊天时,她若是在附近,也会过来和我们唠嗑两句,在我听不懂奶奶的话时帮忙翻译。
大婶给我的印象是在说话时总会带着些许神秘的语气——事后想想,或许是因为她说话慢条斯理。
见得多了,我们仨已熟悉了不少。但她们还会问我在这儿待了多久,住宿要不要给饭团付钱。啊,我真的待了很久,但惭愧的是和村民们待在一起的时间不算多。另外,即便基本的交流已经不成问题,但我总觉得自己不会说雷州话。
只是每次在与奶奶和大婶交谈时,我都会觉得自己和雷州话变得愈加熟悉、亲近。
回到今天的经历。我总想着可以从村里的长者那儿了解到更多与神明相关的信息,但不知道是我的提问不够火候,还是他们确实不了解,我一直没能问出更多内容。今天我又重复了“南村天后是不是妈祖”的疑问,奶奶仍然说不是——“婆祖不是妈祖,妈祖是菩萨”。大婶的看法与奶奶一样。
顺着我后来的提问,她俩给我更正三月二十并非南村天后的生日——这一天是在家户中落座的南村天后回庙的日子,农历三月廿二才是南村天后的诞辰。这与村中的兴利茅竹水仙大王相似——兴利茅竹水仙大王的诞辰在农历正月二十六,但在农历正月二十五当天,旧头人便会在村子的水仙大王露天庙宇左前方搭起案台,点香烧蜡,摆放祭品,并将兴利茅竹水仙大王的神像面对戏台摆好,村民可以提前来祭拜,并且进行祝寿。而在农历正月二十六当天,外嫁女和在村外居住的村民归来,居住在村中的村民也会过来祭拜,人数远比前一天更多,仪式也相对更隆重一些。
我想起在村民家中见到一座神龛上写着“四娘太天”,第一次是在朝易的朋友ww家中,第二次在前天随南村天后神像到的某村民家中。奶奶还没反应过来,大婶告诉我那是四婆——似乎也是天后——她的诞辰在农历五月初,村中的王姓人家信奉她。说起信奉的事情,我想起康皇和车帅被认为是岛上最大的神,也是信奉范围最大的神,于是一并问了她。大婶说村中的邓姓与谭姓信奉康皇与车帅,但王姓没份。5
值得一提的是,和我记忆中的一位老人相似,在大婶的观念中,现在的村委会是“乡”,例如孟岗、南港、北港和谭北等。
到医院动肾结石手术的ly奶奶坐车回来了,大婶给我指了指方向,但我没见着。她说,ly奶奶人很好,很大方。她还更正了我对ly奶奶的称呼,虽然她的说法和xs大哥的有矛盾,但仔细想想,xs大哥普通话发音不准,看来得直接问yy爷爷了。
顺着名字,我突然想问问大婶她叫啥。我最近还在了解村民的姓名,希望能据此制作关系网络图。虽然这似乎不如村落房屋信息展示对饭团更重要,但综合我个人力所能及的范围和感兴趣的角度,关系网络是首选。遗憾的是,大多数时候我都不敢询问村民的姓名6,可能是因为不够熟悉,或者话题未到。在我的感觉中,今天下午一则顺承了ly奶奶名字的话题,二则随着我们仨的闲聊,我觉得有把握了,便问起大婶叫什么。
大婶没有犹豫,但仍然是不急不忙地说出了自己的名字,见我不清楚是哪个字,还用脚在沙地上比划了一下——应当没带姓,她叫xg,坐在我身旁的奶奶则叫hx。xg婶说hx奶奶比她母亲要小,因此她喊她小姨。得到xg婶的回应后,我有些激动,主动告知她我的姓名。在我看来,这应当是一个相互暴露的过程,当田野中的对象告知我们个人的某些信息时,我们有必要坦承自己的部分信息(我认为关于姓名,这一点十分合理)。7
我打趣说自己的名字不好听,而且还是给算命人起的,自己并不喜欢。xg婶微微一笑,说这名字普通话念着好听。让我很意外的是,她竟然突然问我要不要一起吃饭。
当xg婶回到门前刨鱼鳞的时候,我和hx奶奶都凑到近前,她问我们想不想要,分点给我们。我不知怎的,突然问她俩有没有吃过燕窝果——没有,了然。留下一句“我拿点给你们尝尝”,便转身跑回民宿拿了四个燕窝果过来,一人送了两个。
看望ly奶奶 🔗
送了果实后,我预备去ly奶奶家看望一下她。
她家门前围了好几个村民,我只觉得有点脸熟,但并不认识,其中有一位奶奶我一直觉得慈眉善目,但她的记性不好。
见到我后,ly奶奶连忙洗了一个铁碗,然后装饭,不容分说地留了我下来吃饭。我本来只打算来看看她,问候两句,表达心意便离开,没曾想她从一开始就没给我机会表达,而是风风火火地准备餐具,一边倒腾一边喊我吃饭,我慌忙说还得回民宿吃,来时的想法却早已被冲得七零八乱。
我拗不过她——她将装好的白米饭塞进我手中,夹好鸡肉,而后坐下吃自己的饭。到这时候,我想我没有理由离开,其实在她洗碗的时候我就可以离开,但彼时我想到问候和关心的话根本都没来得及说出口,我怎么能真的离开?
思来想去——实际上在现场的你来我往中变成了千万个碎片,不可捕捉。我没有离开的理由,也没有离开的动力,乖乖坐下吃饭,问了问ly奶奶的身体状况,得知她做完了手术。但是她现在还在吃鱼,我说痛风的人一点海鲜都不可以碰,但yy爷爷却说痛风已经好了,没关系——怎么可能没关系?不管痛风好没好,凡是得了、得过痛风,都不应该再碰海鲜呀!
我有些后悔在推辞的过程中说到自己要在19号回学校,因为ly奶奶听过以后想准备给我送鱼。我在心底能真切感受到她待我的好,一种大大咧咧,几乎没有防备的淳朴的好,尽管我找不着理由——奇特的是在我刚认识她不久时,我希望能找到一个她愿意对我好的理由,但随着我在村子里待得越久,我和她的相处经历越多,我倒不再如过去那般时时想着:她因什么而待我好?第一点是?第二点是?第三点是……但我不想收下她的鱼,她的心意我已经收到了,我珍惜这份心意,而我也必须承认,当她产生送鱼这一意愿并试图以行动表征时,我明确收到了一份心意,但即便没有,我一样能感受到这份心意——我想是因为真诚。
离开ly奶奶家时,那慈眉善目的老奶奶还站在门口,似乎还在认我——虽然我说了几次自己在实习,但她仍然不清楚我已经工作了还是在读书,旁边的村民说她记性不好,老是不记得别人说什么,总把我误会成工作的人。她笑着,目送着我离开,在我身后喊道下次记得来玩。
后记 🔗
预备回学校了,突然觉得自己要失去了一些什么。回想12月来到硇洲,天真但也坚持地记录下了自己在村中的见闻,以及与村民们之间的相处,一面觉得珍贵,一面又觉得很是可惜,在看起来漫长而临近结束时又觉短暂的时间里,我似乎还没能与许多人与事深深遭遇,也还没能一字不落地记录下来。
我必须承认,在这里所做的一切一度受到了兵哥和FJ的影响。jw问我,我为什么要来黑石屿做这些?我当时无法回答。但在苍白的文字里,我此刻还是想勇敢地表述——对于自己而言勇敢的表述,即开头所说不过是一种掩饰,尽管兵哥真的深深影响了我,但基于此,一股原初的冲动更多却还是源于我对未来的恐惧,对可能性的追逐,就好像现在许多内卷的同学看到相关调研活动都会踊跃地参与。可是,在这里时间越长,在和许多不同的村民相处的时光里,我记下了ta的某一句话,某一个眼神,某一个动作,时常能听见的一同回家吃饭的邀约,叽里呱啦,越听越是觉得奇妙的雷州话,解渔网时被卷起裤脚后的黝黑小脚踩在拖鞋上的模样,陌生奶奶微笑并颤颤巍巍地用手指着我用力分辨时的情景……我怀疑过,无知地执着过在拥有一段无比珍贵的田野时光里,我是否必须做出一个研究成果——尽管我现在同样如此认为,但除了我自认为的“看见”他们,我想,自己的变化或许也同样珍贵——请允许我暂且肯定一番自己。我简直无颜回顾早期的田野随笔,畏畏缩缩,不敢出门,不敢和陌生的村民打交道,终于花上勇气露面一回,便在博客上大做文章,自我感动。如果说做田野调查具有天赋,我势必不是一个合格的调查者,所幸在此间摸爬滚打,凭着时间硬生生地混了脸熟,似乎在悄无声息间,当几个人开始习惯我的存在以后,当几个人的生活与我的生活发生了越来越多的交集以后,作为田野中外来者的我那缺席已久的勇气和好奇终于出现了。
只有当我打开自己的时候,他人才会向我打开,这是一个相互的过程。
关心村中的老人时,我开始问自己——我对自己的奶奶有过这种关心吗?时常在网络上能看到,我们总对陌生的人抱以热情,唯独将冷漠和敷衍留给本亲近的人,尤其是亲人。念了大学以后,奶奶常常给我打电话,但在电话的一端,我更多的却是敷衍。我甚至鲜有主动致电,打听打听她的近况。而在村子中,我又因什么而愿意主动去关心叹婆和ly奶奶?这似乎是一个重要的思考问题,但比这个更重要的,是当关心的意愿与动作发生以后,我怎么看待过去的我对待自己奶奶的态度,以及我未来要怎么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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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原因是禁渔期前,拖网船的活动更为频繁,不仅是渔民们的捕获物会因此减少,甚至是渔民的渔网都会被一起拖走。另一个原因则是潮水与风对捕获物以及出海环境的影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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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村民身材同样显胖,为人性格随和,在我印象里总是挂着笑容。由于他的头型较圆,与村中村民早年捕过的海猪——江豚——的头部较为相像,因此村民们便都叫他“海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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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个题外话,我下意识地想写成钢管,但想想,似乎是铁管更常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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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插一句:写文章也是如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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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子的姓氏基本分为邓、谭、谢、王、吴,其中邓姓最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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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中,过去我主动问过两次虾皇的名字,但他都只说自己姓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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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起在浙大人类学研训营上,邱昱老师和我们分享了自己与田野对象相互敞开的经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