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载 | 《家长里短硇洲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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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每阅读FJ唯一一篇田野手记,我心中都会感到一阵深深的触动。早在《她的文字》中,我便写到“为那深沉的哀而不伤,静静的叙述而同样让自己的心神慢慢沉下去、慢慢沉下去”,或者用另一句话说更合适:“这是一个很迷茫又很让人着迷的过程”。

似乎从这时候开始,她真正成为我心中的一道幻影,我惶恐,不知所措,每每阅读这篇手记,便感到一种莫名的哀伤,以及一股深深的无力感。

难以言明……

兵哥说FJ抓住了人类学的味道。

原文转载于学院公众号“后浪手记”栏目


家长里短硇洲岛 🔗

作为一名使用雷州话的湛江籍社会学本科生,我有幸与几位同学跟随王利兵老师多次前往湛江硇洲岛开展田野调查。几次实地调查时间不算长,但是收获不可谓不多,与研究对象的“朝夕相处”不仅让我深刻领悟了“从实求知”的真谛,也让我对发生在自己身边的那些习以为常的日常生活开始产生好奇,更为珍贵的是田野让我对生命产生了浮想联翩的思考,对自己有了一次重新认识和定位。

不同于问卷调查法和结构访谈法那般标准和严格,我们的田野调查任务主要是在村巷中与沙滩上漫步,同随遇的村民就相关话题展开聊天从而获取信息。在和村民初次打照面时,方言互通显然助我避开一道语言交流障碍,也为我的形象添造几分亲切。从某种层面来说,对村民而言,研究者是“外人”,而使用同种方言的游客是“自己人”。为尽可能多地收集有效信息,我意在让他们意会到:我先是“自己人”,而后才是“外人”。没有“研究者”的意识定位,有助于我在村民心中初步留下不具威胁性的印象。这无疑是推动研究进展的可取做法,但这些想法最初皆是建立在不平等地将他们置于研究客体之位并全力为研究服务的思想之上。在整个过程中,我没有将自己完全置于研究者的角度与村民进行对话,大部分还缘于自认为尚不具备研究者的资质,无法以此自称。起初每被村民询问:“你不是来这玩的嘛?怎么问这些(其他游客都不关心的事)?”我都坦然回道:“我老师来搞研究,我边玩边学,来游学。”而此时,我将“学”仅定位于了解当地居民对垃圾的处理方式与情感态度。

为备战高考议论文,我曾聚焦热点时事,追随时政新潮,为远方的事实真相千思万想,却对乡土生活细节不屑一顾。这份现在看来尤为愚蠢的不屑来源于习焉不察,还有“你只管考好成绩,否则以后只能留在我们这落后的地方”的恐吓式教导,这其中所蕴含的信息量远不止于“劝学”,无形之中一株可怕的认知种子在生根发芽——家乡是个“没文化”的地方,我不可能也不需要在此学习。因此,待在家中闲暇之余我从不选择窜街走巷窥探家乡风貌,也不会走近独坐门前的老婆婆同她问候闲谈,更不觉得有必要对某项仪式规则发出一声“为何如此”的提问。与家乡地理距离相近、民风习俗相似的硇洲岛如果没有被置于田野调查的主题背景下,这些曾被归类于“游手好闲”的行为也不会在此发生,我也不会尝试靠近目光所及的每一位村民。而他们大都愿意回应我的问候、回答我的问题,即使只能匆忙地擦肩而过也会回以礼貌性的微笑以及点头致意。更多时候,对比我对他们作为信息源的兴趣,他们对我的成长背景的好奇程度更深。再加上中老年村民居多,他们抓住捕获一位倾听者的契机,更倾向于告诉我他们想倾诉的,而这些无非是些关于生活的费心劳力和春华秋实。

苦于访谈引导功底薄弱,在一场场家长里短和海洋垃圾之间的拉锯战中,我常常败北,从“不合格的访谈者”变成“合格的被访谈者”。问题呈现之初,我常黄牌警告自己要尽力降低被带偏的可能性,到后来主动减少暗示次数,多次顺势而为,倾听他们与海洋垃圾无关的想法与活法。这种率性而为的做法自然不宜在研究中长期推行,但也并非徒劳无获,尤其在初进村子时,“拉家常”帮我捋清了大部分村民之间的亲属关系,同时也使研究对象认识并记住我,在意料之外还会听到某类“不向外人道”的传闻。最贵重的是,我无意间收集到一本关于生命的故事书,而每一篇都来自曾经被我归于生活中可以忽略不计的平凡的身边人。

一位神志不清的老奶奶坐在自家旁的砖头堆上,她从石头缝里拿出一盒炒粉并叫住过路的我们:“这个给你们吃,我怕它冷掉,还拿石头盖着呢。”我们委婉拒绝她的好意,离开时她拉着我们的手连声道:“祝你身体健康,你要健康。”第二次去的时候,砖头堆已经换成了村里资助给贫困户的小厕所间,她独坐在家门槛上,愁容依旧,这种情景下我不知道该如何打扰她,没有开口问候。另一老妇人有一对让人难掩喜欢之情的孙儿孙女,她常挂着笑容,热心提醒我走在何处要注意安全,何人要提防。起初我以为她会觉得安居乐业而生活圆满,后来偶然得知就在我到来的两个月前,她的小儿子因村中争端意外去世,至今每日清晨她仍以泪洗面。有三姐弟特别喜欢跟着我们溜村,他们住在一栋因缺乏资金而没有竣工的楼房。由于家中长辈的作风问题,他们在村里没有朋友,村里的孩子也被教导不与他们交友。大姐姐常和我抱怨在这个父母离异且父亲常在外喝酒半夜归的家中,她所承受的学业之重以及照顾家中弟妹的愁绪,听者爱莫能助,只能淹没在深深的无力感之中。我回学校后的某一晚,她难以自我排解内心的煎熬,在尚未建起安全护栏的自家楼顶挣扎了四个小时,电话里跟我说“爸爸常常骂我短命,跳下去我就不会觉得累,会特别轻松。”幸好,她最终选择明天。这些仅是生命之书中的一支半节,重点在于,这些我以往熟视无睹的周围人,正在占据我小小世界里某个举重若轻的位置,而并非只是研究的客体。为收集研究资料与村民进行聊天的过程中,他们对我未来的问候关怀,赠予我收藏已久的贝壳,知我任务后积极主动为我提供研究材料,将我视为朋友常施以援手……已经有力而深切地告诉我,生活的善意温暖不限于家族与朋友圈,萍水相逢中的心慈善行也能成为希望和力量的养料,平凡的普通人所熬炼的生命力同样值得敬畏与珍藏。

雷州话是我们共同的方言,但由于地理相隔,并非每一个字词的发音都一致,有时候他们面面相觑“这女子说的是什么雷州话?”再者,除了根生土长的小镇,地图上任何地方对我而言都是“异乡”。在同属湛江的硇洲岛,我自然也会产生距离感以及它与家乡对比所带来的差异感。当我感觉到两地整体规划差异所呈现的不同建设风貌后,想要尝试进一步思考两地居民各有何特点时,惭愧感却骤然而起。二十年来,同乡人的形象原来如此影绰不清,此时才得以成为认知版图中的主体为我所正视。

在与异乡村民你来我往的问答里,我看到了除我以外普通人的存在,他们从客体慢慢转变为主体,借由这份对平等主体存在的承认,我认可了同乡人的存在,并“唤醒”了自我的存在。作为异乡人,我与他们不同,在于某种生活方式和某类民俗仪式的细节,又或某种文化图示。但他们不是纯然的“他者”,我们同样在经历酸甜、忍受苦辣,在解决生活的起起落落,依然可以给踏进异乡的陌生人一句提醒、一份信任和一片热情,聊慰某一刻的尴尬与慌张。而他们与我分享的人生无常也无声地告诉我,人世间最可敬而伟大正在于生命力,经苦知苦但不失顽强。

研究结束后,回到家乡,我总难以避免地将目光停留在所及之人身上,试图挖掘我与他们的异同,才发觉对同乡人的印象已不知不觉地归零,他们此刻陌生、新颖、又让人十分期待。我没有再自以为是地将自己隔绝在小镇的乡土生活之外,不再将他们作为无用的生活教材。进一步而言,在某种层面上,我也可以是家乡的“他者”,通过同乡人也可以审视自我。在年例游神时,我不再只是像以往一样,一心沉醉于万人空巷的欢喜,而是可以意识到:它或许不像我以前所认为的“原始而简单”,其中包含了经受天灾人祸、种种苦楚磨难之后,依然敢于传递欢乐、愿意相信美好的顽强与乐观,这或许才是习俗仪式流传至今的根本原因。

无论是从田野时长抑或研究方法的使用上来看,我个人的田野调查经历都不符合严格意义上的人类学田野调查。确切来说,这只是一篇关于个人成长的阶段性反思与总结,它不涉及太多的专业性知识。在这段“游学”的经历中,我学到的已远不止最初所说的信息的获取,研究对象最终也变成与我对话的主体,他们或许会成为我的朋友,我或许也在研究当中“被研究”。他们对我而言是异乡人,是“他者”,通过承认“他者”的存在窥探自我的轮廓,并尝试以“他者”的眼光看待自我。这是田野中研究对象带给我的厚重之礼,而我有没有带给他们什么?突然能理解,奈吉尔为何在《天真的人类学家》中写道“人类学到头来终究是个自私的学科。”但或许,他们在向我传达自我文化与感情的过程中也在“被迫”尝试将自我客观化,反思且重构自我。通过我们作为“他者”的提问,他们也会将自身文化梳理、阐述并意义化,从而感知到自我的存在。

田野调查带领我探寻到的一个焕然一新又朝气蓬勃的世界,在“他者”与“自我”的互动中学会敬畏平凡人的生命力,时刻心怀对每一位施于我善意的生命的感恩,随四季枯荣,欣欣向阳。我们总是轻易地把自己的小圈子当作宇宙的中心,将个人的生活经历与体验感知作为整个世界的标准。在田野调查经历之前,我的自我认知如坠云雾,我在熙来攘往中寻找,又在只影单行中拼凑,直到机缘巧合得以“漫步在田野里”,“我”才有了头绪。通过他者理解自我,至此为止,这是我所触及到的人类学的最诱人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