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融,本体论转向? #

听心语和梁琦说,梁老师已经将在第三次人类学研训营中组的嘉善小群当成了自己的师生群,过去不仅给我们「开小灶」,讲了一节人类学非虚构写作的课程,还时不时与我们在群聊里交流(例如人类学的学生以后可以怎么就业、人类学的课程应该如何设计)、提供升学的机会渠道、分享相关的学术讲座信息,这一次还办了一个每周二都进行的读书会——精读 Marcel Mauss 的《礼物》。
由于与朋友聚会,我错过了前两次,这一次说什么都得赶上。
在意料之中,读书会规模不大,约莫只有 12 来个人左右,自愿诵读《礼物》原文,而后梁老师再根据诵读的部分进行分享,同学可以在此基础上提出疑问,交流想法。我想,这已经是精读了,一个多小时,只围绕几个段落展开。《礼物》一书有导论、第一章、第二章、第三章和第四章五个部分,三个晚上的共读进度只是刚刚到第二章「总体呈献体系的延伸:慷慨、荣誉与货币」的起头部分。
我自觉《礼物》不是一本好读的书,以我个人的能力有许多内容都看不懂,这一晚跟着梁老师,我大致留下印象的是这一段话:
总之,归根结底便是混融(Mélange)。人们将灵魂融于事物,亦将事物融于灵魂。人们的生活彼此相融,在此其间本来已经被混同人和物又走出各自的圈子再相互混融:这就是契约和交换。
我还大概记得,梁老师和我们分享的是 Mauss 认为,对于某件物,抑或者某个人的认识并非简单地停留于其本身,即物纯粹是物,人纯粹是人。在社会科学的研究框架中,对于人与物的认识即单纯的对象。但 Mauss 试图告诉我们,整个「社会事实」其实是人与物的交融,人中有物,物中有人,在「人」中需要看到「物」的存在,反之亦然。诸如《森林如何思考》、《末日松茸》这一类被认为涉及「本体论转向」的民族志正是在这方面尝试做出了努力。
坦诚说,即便如此,我也难以打包票说自己听懂了、理解了,时而也会忍不住发出一种简单的疑问——人与物交融,这在文字表述上、认识上确实不同于惯常的理解,但是……然后呢?如果我试图和一位完全不了解人文社科的朋友,甚至是理工科的朋友讲述这么一件事情,ta 是否会觉得不可理喻?在某种程度上,这样的想法令人感到不安,我们很难证明自己不是在玩一种自认高明的智力游戏——又或者仅仅是某种文字游戏,但我同样或许可以再谨慎一些,不必急着否定。我仍然愿意相信,人文社科在探索人类对文化、世界的理解的努力成果是存在的,只是我们可能还需要更多耐心、更多阅读和理解,不要轻易便否定、讥讽和攻击。
事实证明——好吧,这也极可能是一个微弱的事实、于我而言的事实,梁老师在关于「混融」一概念讲到的指涉着「人与物不相区分」的「范畴」——这或许可以被理解为地方人群认识世界的图式,也即世界观、宇宙观——似乎可以和我在《剑桥大学人类学十五讲》中「本体论转向:流派还是风格?」一章联系起来。
虽然「本体论转向」十分复杂,但 Paolo Heywood 尝试为我们列出一些关键特征:
- 拒绝以格尔茨意义上的“文化”概念(参见第八章)来理解文化,即将文化视为一种象征的或观念的现象,以及作为人类学的一个解释性概念。 [1]
[1] 可以参考《积累 | Clifford Geertz 与阐释人类学》一文。
- 以上述立场相关联的是,拒绝象征与物质之间的区分,并呼吁更多地关注后者。
- 人类学分析应该从田野中发现的那些有时让人感到奇怪和不安的观念出发,而不是用既有的理论框架来解释这些观念。
按照梁老师的说法,人类学似乎从本体论到认识论,再往语言哲学的方向走——这里的本体论和当下所说的「本体论转向」有所不同。 Heywood 以 Willard Quine 的说法为我们简要地说明几个相关概念的意思:本体论大致上是指存在的东西——关于世界及其存在本质,它与认识论相对,后者指的是我们对存在的认知。例如讨论到的 Mauss,他与 Durkheim 便试图找到一个总体的「社会事实」,说明整个世界、整个社会的总体构成究竟是什么,他们认为这是实际存在的,这可以被理解为一种本体论的取向。不同研究取向的人类学被认为从不同的路径解释本体论,但在后来走向认知论,又走向所谓语言哲学。 [2]
[2] 这部分我十分不熟悉,但关于「本体论」、「认识论」这样一些说法出现得屡见不鲜,我从最初的一脸茫然到似乎能发现它们的联系,作为记忆标记在此,后续有所进步再回来修正。
Heywood 认为,「本体论转向」可说是与「本体论」十分不同的概念,后者常与哲学相关,是一种「关于某种存在或实有之本质的根本性陈述」,前者则试图与后者划清界限——它不是理论,也不是关于世界的构想,而是一种方法和工具,具体可以联系到上述的三个关键特征,正如 Heywood 再次尝试和我们说明的,这种方法「是关于我们应该如何有效地处理在田野调查中所遇到的问题的观点」。具体可以琢磨一下这段话的意思:
如果有人不同意人类与非人类之间不存在重要区分的观点,我们可以告诉他,这种反对意见是错误的,因为这个观点实际上并不是一种关于事物存在方式的主张,而是一种思维方式,它可能产生有用的结果,也可能没有产生有用的结果。至于这种区分是否真的存在,则并不重要。
必须指出的是,以上还远远无法说明究竟什么是「本体论转向」,至多只能模糊地勾勒出其定位和取向。即便通过自然与文化的二元对立表达差异可被视为一个重要切入点,但仍然需要举出不少例子和做出不小的理解努力,必须阅读更多内容,仅是 Heywood 在《剑桥大学人类学十五讲》写的一个章节还远不够。 [3]
[3] 可参考延伸阅读。
最后做一个补充,在「本体论转向」的讨论上,巴西人类学家 Eduardo Viveros de Castro(爱德华多·维韦罗斯·德·卡斯特罗)、美国人类学家 Roy Wagner(罗伊·瓦格纳)、英国人类学家 Marilyn Strathern(玛丽莲·斯特拉森)、法国人类学家 Philippe Descola(菲利普·德斯科拉)等人被视为重要代表人物,可从几人的讨论入手。
返回,认识与距离 #
回到前文所述的「范畴」,以「我们需要做出从当地人的范畴出发的努力」——认识当地人的视角,理解当地人眼中的世界——为讨论点,我还是忍不住返回 Clifford Greetz 关于「经验」和「距离」的讨论,因为这涉及对于田野的认识,涉及我自身的田野经历。
必须承认,这也是我「拾人牙慧」的一个结果——春花关于「经验和距离的拓扑学」的写作给我的印象实在是太深刻, Greetz 指出 Malinowsi 的「日记病」又如同一颗子弹般如此精准地射入我的内心。我需要面对自己的情感,我必须一次次地叙述, [4]
[4] 我已经在《积累 | Clifford Geertz 与阐释人类学》一文中讲述过,但仍然希望能进一步表述。
当提到「我们真的了解当地人的范畴吗」、「我们所思考的不是正确的,那不是当地人的视角」等问题时,似乎暗示着一种 Malinowsi 式的「移情」,一条通往作为、成为当地人的道路。但不存在任何可以实现这种目的的魔法或炼金术——一如谈及「森林如何思考」,并非是确信森林在事实上思考且可被研究者理解,所谓的美洲豹与人之间的相互转化也并非是一种被猎奇的事实。与其说我们要化身为土著人,毋宁说我们要做的、同时也是应当做的是关注「自我」与「他者」之间的距离。正因为「我」不是「你」,「你」也不是「我」,当研究发生时,当不同的主体在历史上相会时,当不同的文化之网发生交汇和缠绕时,其间定然存在一道距离。如同 Robinow 所言:
两个主体相视,每个人都是那个自己所处的并限定了自己的历史传统的产物,每个人都意识到自己传统中存在深刻的危机,但依然回溯传统,以期复兴,或是寻求慰藉。我们两人相互之间是那种深层意义上的他者。
这样的距离或许可以给我们提供这样一种洞见:不必竭力去解释清楚「我」如何理解了「你」,又或者是「我」如何准确地将「你」的文化翻译出来,而应当去关注这种距离背后隐含的意味:具有「人性」的研究者和研究对象定然是作为相互面对的「动情的主体」,我们都具有自我感觉和认识,会痛苦、会难过、会悲伤、会欢乐、会烦闷,这意味着双方都时刻被一种「脆弱性」所包围——彼此之间或是相互敞开心扉,又或是相互厌烦,思考这构成的自我和他者之间的距离会通往何处?
似乎从 Robinow 的角度来看,我们应当做出「绕过他者来理解自我」的努力。也有人认为,最好的研究会回到对自我的关切。但挑战没有结束,一方面,我们似乎仍然无法回答上面的问题,另一方面,虽然「写文化」在一定程度上回应了「人类学的表征危机」 [5]
[5] 20 世纪后半叶人类学领域内的一场深刻的理论反思,主要围绕民族志(Ethnography)写作和文化描述的真实性、权威性与伦理问题展开。这场危机挑战了传统人类学对「客观知识」的假设,并引发了关于文化表述的权力关系、研究者立场和知识生产政治性的批判性讨论。标榜客观、科学的传统民族志被认为是非客观的,而且隐藏着权力不平等,「写文化」则直接提出民族志不是客观记录,而是一种文学创作,一面要求反思研究者自身的立场(种族、阶级、性别等)对田野的影响,一面要求承认民族志是研究者和被研究者共同建构的产物,双方的声音都应该呈现出来。
我个人则为 Robinow 等人的倾向和路径打动,原因在于我过去总渴望证明自己在田野中如何了解当地人、与当地人的关系又是如何深入,并以自身和当地人关系的良好表现而感到愉悦。在我离开田野前,我忧心忡忡地怀疑自己是否在此地「看见」了什么——人类学的真相——如同 Greetz 对《写文化》的回应。在落笔写作时,我竭力说明自己「看见」了什么,它要被书写下来,同时竭力寻找着某种生动、深刻的情感表达——这种「竭力」以及最后的文字让我感到刻意、生硬,也让我不安。这种情感,在看过 Greetz 的具体描述后变得更加明显:
……格尔茨的主要观点是,从马林诺夫斯基在日记里拐弯抹角地表达出来的焦虑中可以看出,他对自己与研究主体缺乏共情感到苦恼不已——他的孤独、挫折、爆发出来的愤怒与怨恨情绪以及他用来缓解这些怨恨所采用的诋毁性的刻板印象与亵渎性言辞——它们之所以让马林诺夫斯基如此感到恐惧,是因为它们直接暴露了他的人类学真相观存在的缺陷……他们让自己陷入了与马林诺夫斯基同样的困境……现在的症状表现为强迫性地试图让读者相信他们对信息提供者的主观认同的深度以及他们的政治情感的纯洁性。
因而,即便此刻我仍然无法给出应当重视研究者与被研究者的声音——这意味着要从双方的距离、情感、关系出发思考——的意义是什么,或者说,它可以将我们带向何方,但我仍然期待着一份「诚恳」的努力的实现,即如果我确实没能「看见」什么——所谓的当地人的视角,又或者是所谓的「人类学真相」,我依旧可以坦诚自己的无力和不足,这或许反而会带来意想不到的结果,产生第一节中类似本体论转向特征所描述的「从田野中发现的那些有时让人感到奇怪和不安的观念出发,而不是用既有的理论框架来解释这些观念」的效果,甚至克服「沉浸于苦苦证明自我与当地具备足够深刻关系和联结」的自恋情绪。
梁老师「看见」了我们 #
写作本篇日志的目的原本只是想回顾梁永佳老师和我们的缘分,没曾想联系起了「本体论转向」,又结合起「写文化」、「表征危机」和「距离」等话题。从这个角度来看,阅读确实沉淀在我们的记忆中,通过反复阅读、书写,才是一个较好的学习过程。
过去,我或许会认为,得到梁老师的肯定异常值得高兴,很大程度在于他的头衔、身份和资历。作为浙江大学的特聘人类学教授、浙江大学人类学研究所所长,以及在国际人类学顶刊上发文的学者,梁老师在学术界无疑具有不小的影响力。至少对我们这些既被他人贴上而自我也下意识认同了「双非」的标签的学生而言,他对我们的回应是重要的。
今晚参与梁老师的读书会时,根据他所提的「混融」一概念,我尝试结合过去想的「距离」和老师交流,没曾想老师很快认出了我,即便我用的是英文名入会。他问我是不是「黄国政」,我们是否见过面,而后又问起我现在在哪。我第一反应是说自己还在学校,随即声音小了许多,说还在「广大」——我过去和梁琦交流过,我仍然无法大方地说出自己来自哪个学校。熟悉的是,梁老师仍然毫不吝啬他的肯定,说「了不得」。这样的话语曾经也一度出现过,记忆特别清晰的是我过去和新怡到复旦参加景军老师的讲座,同行的友人将我们的行程分享到嘉善群聊中,梁老师知晓我们远从广州赶到上海两天,只为了一场讲座,又是毫不吝啬地给予肯定。
新怡和梁琦都相信,梁老师对我印象深刻。但如今回想,我不过是由于无知而更加莽撞,明明根本不懂人类学理论,却反而敢带着热情和傻气去找梁老师聊天,在浙大的饭堂见到他吃饭便凑过去坐下聊起来,和他聊我在硇洲的见闻,分享胡老师和我讲述的关于《末日松茸》的理解。似乎是从这时候开始,梁老师对我留下了印象——我(苦涩)如今回想起来,只记得当时可真是叽里呱啦地讲个不停,梁老师静静听着,最后说会好好听我的结营汇报。在最后,他似乎也给了我的汇报很高的评价——我能感受得出来。颁发优秀营员时,阮云星老师念错了我的名字,还是梁老师拿过证书,重新念准了我的名字。
突然想起,其实在饭堂的时候还有一个小小的插曲:在我和梁老师吃饭时,还有一位同样来参加研训营的上海高中生,以及一位女生。根据这位女生和梁老师的交谈,可以听出她的学校背景很好,他们大致在聊一些海外的课程和前沿内容,我完全无法参与这些话题。那位女生没有搭理我们,只是和梁老师交谈。我到现在还记得,当时梁老师让我们几个年轻人都加一加微信,相互认识一下——他似乎说了几遍,语气很缓和,没有刻意,很是自然。不过,我最后并没与那位高中学生和女生添加好友。
后来,当我们离开浙江,大家后续在嘉善的群聊交谈时,提及我在硇洲的过往,梁老师也还是会给予肯定,如同他在研训营上肯定我的汇报。原来,他一直都很肯定,虽然我自知做的东西没有什么内容——严格来说,我自认所讲述的大多是缺乏行动的臆想。

梁琦和新怡也和我说,梁老师对我印象不浅。
甚至是在 2024 年的研训营上,梁老师也来询问新怡我们全员是否再次参加了,同时勉励我们:
你们很不简单
你们这一群是最不需要自卑的,也无需证明自己。这样过下去很好。

提及这些并不是为了通过梁老师说明我有多值得肯定、优秀,相反,其实我越发觉得自己还是匮乏的、不足的,我认为自己还是有自知之明,知晓自己真真正正地并没有梁老师说的那般优秀——在身边年纪相仿的人中,我真正打心底佩服的,一位是方静师姐,一位则是春花,每每观照他们,我都能看见我们之间的差距是如何真实地存在于彼此之间,但这并没有让我泄气,相反,这些是一直不断鼓励我前进的动力和我向往的方向。
同时,「我是不是优秀的」,或者「我其实还很贫乏,还有很多要学」这些判断本身并不是最重要的,其真实性也不是我此刻所真正关心的。我所更想做的,是将这些过往和记忆留下来。我感谢梁老师「看见」了我们,即便我同时相信他在不小的程度上是为了勉励我们——基于一种价值的倾向(不追问太多的外在指标,诸如理论储备、学术成果等,而愿意相信我们具有许多潜力),而非事实的依据(可以量化我们能力的数据)。我相信,他试图让我们更自信一些,或者说,是在为我们学会找到自己的勇气而助推一把吧。
最后,我还想说人终究是一种很看重「反馈」的生物呀!这两天的状态比较低迷,总有一股淡淡的「死感」,但在读书会上和梁老师互动后,想起一些过往,我的活力又被唤醒了……感到心情踊跃了起来。读书会结束以后,我还到操场跑了几圈……
参考资料 #
1.本文参考 #
- 保罗·拉比诺:《摩洛哥田野作业反思》,高丙中 康敏 译,商务印书馆,2008年版
- 春花制造机:散记 | 作为理论的田野调查:经验与距离的拓扑学,公众号:脂肪苦難,2023-06-06,https://mp.weixin.qq.com/s/9tWIkkOOrA0FGOUYv0ecLQ
- 陈晋:人类学能走出它的自恋吗?读书,2018,界面新闻转发,https://www.jiemian.com/article/2295081.html
- 马塞尔·莫斯:《礼物:古式社会中交换的形式与理由》,汲喆 译,商务印书馆,2016年版
- 马泰·坎迪亚:《剑桥大学人类学十五讲:人类学理论流派与风格》,王晴锋 译,金城出版社,2024年版
2.延伸阅读 #
- 爱德华多-维维洛斯-德-卡斯特罗,许煜. 走向一种战略性的原始主义:爱德华多·维维洛斯·德·卡斯特罗对话许煜,Solemn 译,Research Network For Philosophy and Technology,原载于《今日哲学》(Philosophy Today)杂志,2021-04-12,https://philosophyandtechnology.network/5755/for-a-strategic-primitivism-cn/
- Jairo I. Fúnez-Flores. 顶刊编译 | 社会理论与人类学理论的本体论转向,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2022-07-29,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19218198
- Rodolfo Eduardo Scachetti, Renzo Taddei. 天空的坠落 | 原住民视角系列&世界人类学,黑豆译,结绳志,2022-02-15,https://tyingknots.net/2022/02/book-review-of-the-falling-sky-words-of-a-yanomami-shaman/
- 王铭铭. 当代民族志形态的形成: 从知识论的转向到新本体论的回归[J]. 民族研究, 2015, (03):25-38+123-124.
- 朱晓阳. 中国的人类学本体论转向及本体政治指向[J]. 社会学研究, 2021, 36(01):46-68+2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