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三月份,道士在广德康车二相1头人住处打飞,打出三天时间,分为前朝、正朝与尾朝,一天一个村子。其中,正朝一般在广德康车二相所处的头人村子中举行,尾朝当天,广德康车二相在最后一个村子朝修完毕后,还需要返回其当期头人住处举行“回拜”仪式。今年茭杯开出的朝修时间依次为三月初九、初十与十一,选中的村庄则依次为马北村、那凡村与得斗村。
朝修也被村民称为“打朝”,举行朝修一是为了“还父母孝”,向生养了自己的父母表达孝顺之意。一般情况下,人们在神明的诞辰仪式上往往带着喜悦的情绪参拜,但在康皇和车帅的朝修仪式上则必须感到悲伤,甚至恸哭——“十月怀胎娘受苦,三年养育五更生”2,意在感恩父母的生养之恩,将孝意“还”给父母;另则是为“坐忏”3,向神诉说这一年以来的得失和苦恼,并祈求驱赶污秽和鬼怪,护佑这一方土地的子孙生活安宁。朝修对仪式的要求较为严格,首先,参加仪式的人员必须斋戒,否则不得入内;其次,仪式中的人应该抱着悲伤的情感,以表孝意;最后,无论刮风下雨,或是风吹日晒,不得为神像设置任何阻挡烈日与风雨的屏障,直到完成整场朝修仪式。
得斗朝修 🔗
第一段朝修 🔗
岛上的康皇与车帅分为两对,一对为广德康皇与广德车帅(以下简称广德二相),另一对为广福康皇与广福车帅(以下简称广福二相)4,广福比广德更大,两对神像之间在外观上有所差异,并非完全相同。今天来到得斗村进行朝修的是广德二相。另,今年农历三月二十八,它们将会被从那凡村交接到北赛村,广福二相则从天轩村交接到谭北湖村。
举行朝修仪式前,负责人会将长旗插在神像所在位置的四周,此之谓“扎寨”。根据得斗村班次的广德二相头人所言,扎寨是给广德二相划定地盘,不许外人随意进入——没吃斋的人便不得入内,否则马上就会“绊倒”5。我刚抵达得斗村的朝修现场时,迎面走来的一位奶奶便马上问我是否在斋戒。
根据看管广德二相账本的大叔所言,今早八点左右就已经开始筹备朝修。我们收到的开场时间消息为九点,这会儿已有不少村民围着神像形成一圈,一人手中拿着一支香缓慢行走,为首两人较为特殊,边走边吟,一人手持祭香的同时还拿着藤条般的植物,其身后之人则在持香之外拿着疑似蒲团的物品。围成圆圈行走的队伍走走停停,时而停下朝着某个方位祭拜——四个不同的方向,我们猜测代表东南西北。其中,两个相对的方位摆放着长且粗的广德二相神轿的担木架,周边还摆有十余个黄色和白色的旗子。旗子的旗帜似乎是用纸张裁剪制作,让我想起西埠村祈福和还福仪式上的五猖旗——彼时为广德车帅准备的五面五猖旗。在担木架前还摆放着一张小圆桌,上面有三杯酒、三杯茶、三碗饺子和三个插蜡烛和祭香的沙瓶。至于另外两个相对的方位,一个在神像所在的位置面前,另一个则是神像对面的香架处。
值得一提的是,朝修仪式的仪式圈中铺上了一层白沙。这让我想起给水仙大王布置诞辰现场当日,村民们要求准备一些海边的白沙。6
江哥是得斗村的往届村长,但他在村中似乎还具有一定的影响力。7在今天的朝修仪式上,他仍然扮演着组织者和协调者的角色,配合着头人、村民与道士忙里忙外。他告诉我,朝修上先是还父母孝,其次便是坐忏。这似乎与我的观察相近——村民们先是围绕在神像周围走过几圈,之后聚集到平铺在神像面前的草席上。
头人敲响令号,站在村民面前的小谭道士戴道帽,着道袍,手持朝简,烈日之下汗水已经冒在脸上。在小谭道士的右手侧,坐着三位协助者,一位吹唢呐的女性,一位念经书以及一位手持锣的男性,他们配合着小谭道士奏乐念文——小谭道士随即起舞,看脚步与水仙大王诞辰上的“三朝蹬”如出一辙8,中途还会拿起红碗,捏指沾水,而后躬身祭拜。舞过一段以后,村民们会被各自分发三柱香,以集体随小谭道士祭拜神像,祭拜末了再由人统一收走。
第一段朝修舞了四十多分钟,期间仍然有村民在围着神像行走,听江哥说这是一个必经的流程,后到的村民需要先走过,才能进入坐忏。烈日之下,协助者有的戴起了草帽,有的打起了伞,但面朝日头的小谭道士不能遮挡日晒,已然满头是汗,面色泛红,中间还不得不坐下稍作停歇。
朝修上的祭品有五碗白糖、五杯茶水、五碗饺子、五碗甜面、五碗米饭、五碗饭团和从前似乎未曾见过的五碗腐竹。
直到仪式结束,村民才开始集体燃放鞭炮。
暂时离开现场,我来到了一处放有好几本红色册子的小桌子边。仔细一看,上面写有“会主 广德康车二相 总六班内 会丁名薄 X班”——广德二相在岛上一共有六班——一个班由好几个村子组成,因此一共有六本红色小册子。问过负责人,方才得知这是记录每一班人的交钱记录。我大致翻了一下,简单做了一些记录:
一班:那昆村 西埠村 存亮村 洪拱村 梁屋村 赤马村 宋皇村 新村子村 那晏西村 那晏仔村 那晏中村 策仔山村 津前村(只有一人) 那晏上村
二班:那林村 大浪村 龙池村 应凡村 下岭村 斗龙村 咸宝村 加律村 谭探仔村 谭探村 那光村 糖房村 西埠村(第二个班)9 兆庆村 谭北利村 周屋村
三班:那光村 谭北湾村 大浪村 大论村 锦马村 西埠村(第三个班,都姓谭) 下港村 上陈屋村 下陈屋村10 斗龙仔村 存亮村 村场村 北金村 那简村 谭北沙村
四班:得斗村 祝彩村 烟楼村 上那洞村 下那洞村 叮噹村 大浪村 庄屋村(这是搬到庄屋村的,也算进大浪的班次) 谭郁村 那凡村 后村仔 天轩村 马白村 井水村 津前村 上街村 英明村
五班:红卫村 北赛村 谭井村(这班后面基本全是谭井的人)
六班:津前村 周宅村 上马村 扫屯村 宋皇村 英明村 那甘尾村 中马村 橧棚村 大浪村 下马村
第二段朝修 🔗
第二段朝修的祭品比第一段多上了许多:五碗白糖、十杯茶水、十杯酒水、十碗饺子、十碗甜面、祝寿面包、十碗米饭、五碗饭团和十碗腐竹。
奏乐声和诵文声起,小谭道士起舞,多数村民直接开始坐忏,但仍不乏有人在绕圈持香行走与祭拜——虽说还父母孝要求动情、悲伤,但实际上,部分村民绕圈行走,当跪下再起身时却忍俊不禁。这次原来拿锣的男性盘腿坐在小谭道士身侧,看着经书与小谭道士一同念诵。在小谭道士起舞的时间里,身后的村民们同样顶着烈日,眯着眼睛,有的还会双手合十祭拜,有的或许已经疲惫,只是看着前方,还有的双手抱膝,把头埋入其中。
值得一提的是,当小谭道士还在起舞时,一个老人正在一侧放炮,炮声一响,便被人连忙拉到一旁数落了一番——我想起在前一段朝修中,有人提到不得在仪式进行过程中放炮。
回到仪式,小谭道士已经拿起红碗,同样捏指沾水,打起手势,躬身祭拜,期间盘腿坐下好几回,将汗巾搭在脖子上,稍作歇息,听着身侧的协助人念诵经文。过一阵子后,村民们在小谭道士身后集体站起,每人手中拿着一炷香,随同小谭道士一起朝着神像祭拜。
临近第二段朝修尾声,小谭道士的父亲——谭道士走进仪式圈,伸出两手的食指,如同演唱会上的指挥家般挥动双手,同时念诵经文。他腰背挺得板直,目视前方,不需要看经书,诵文掷地有声,铿锵有力。小谭道士则手拿茭杯,开始打飞。
第二段朝修也持续了半个多小时,最后在12:15左右结束。
斋戒宴食 🔗
两段朝修结束以后,村民、头人和道士们集体在一旁的棚子中吃斋饭。
得斗村准备了白粥、绿豆沙、米饭、萝卜干、腌青瓜、泡菜和花生等素菜。江哥和谭道士都热情地招呼我入席吃饭。
谭道士直接向我招招手,让我找张凳子坐到他旁边,直言我有什么疑问都可以慢慢和他详聊——从我今天与他相遇相识开始,这句话他已经说了不下三遍,很是热情慷慨。
周围的得斗村村民得知我在了解和收集历史文化信息后,都表现出了积极和肯定的态度,说谭道士是岛上最出名的道士,有什么不懂的都可以问他;也有的会直接回答我的疑问,或是补充我的看法。
吃过饭以后,广德车帅二相将会被送回其当期头人住处——那凡村,之后举行“回拜”仪式。据谭道士说,晚上的“回拜”要举行到十二点,如果我随同他们一起过去并待到结束,那对这些复杂的仪式多少也能做到基本的了解。
我突然想起看管账本的大叔说一天的朝修分为三段,不知这一晚的部分是否属于这第三段?
拔营扎寨 🔗
吃完饭以后,村民、头人及道士张罗起收拾事宜。
村中年轻力壮的男性陆续走过来,一位师傅打头,几个扛着号令的男性跟在身后,最后是抬着广德车帅神轿的八九位男性。
师傅带着道帽,在附近不同的方向点来回跑动,身后的男性跟着他,到点位上取出提前插好的十余个旗子——有的旗子插在木薯地上,有的插在小林子里,有的插在村落边缘房屋旁的泥地上。抬着神轿的男性时而兴奋地快速小跑,但很快便累下来,将旗子放进仪式圈中后替换人员。
神像需要跟着人们拔旗,也需要跟着人们将旗子放回仪式圈中。年轻的男人们来来回回走了好几次。
旗子收集完毕后,男人们将广德车帅神轿的担木架放靠在肩,停留在广德康皇的神轿旁,带头拔旗的师傅和小谭道士则面朝神像念诵祭拜。结束以后,男人们将广德车帅与广德康皇的神轿都抬到货车上,一路开回那凡。
我在离开得斗前,找上了该村的广德二相头人攀谈起来。从他那儿,我得知广德二相的六个班都有头人——过去我总默认广德二相只有一个头人,即当期的头人。但实际上,广德二相同时有着多位头人,每位头人都对广德二相负有管理和服侍的职责,只是当前广德二相落座的那座村子的头人话语权最大。
得斗村的这位头人大叔十分笃信广德二相。在他心中,广德二相拥有执掌人生死大权的能力,必须严肃对待他们以及关于他们的一切风俗。康皇是太祖,是唐朝至高无上的皇帝,而车帅原是北番的大将,但被康皇收服,从此跟随康皇。当我问起为什么大家扛着车帅的神轿去拔旗子,而康皇却不动时,他说康皇是“老大”,老大当然不需要跟,小弟去就可以了。当然,虽然车帅相比康皇是小弟,但就两位神明共同而言——广德康车二相在他眼中是硇洲岛上最大的神。他对他们十分认真,或许也可说是虔诚,在我面前,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强调了关于广德二相的习俗“不是开玩笑的”、“要严肃对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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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德康皇与广德车帅两位神明统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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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道士念。本场朝修仪式中将出现两位谭道士,其中一位正是在贺喜教授的文章中出现的“掌管着岛上百分之八十的神”的谭道士,另一位则是谭道士的儿子——也是他的接班人,在下文中将一律称为小谭道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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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没确认书面书写是否为“坐忏”,但根据发音和朝修目的,暂且写为“坐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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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今天我才知道,我们过去在西埠村及那凡村所见神像都为广德二相,还没有见过广福二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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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绊倒”实则指倒霉、遭到惩罚。该头人举了一个和叹婆曾提过的例子相似的事件:存亮有一位村民虽然吃斋,但不听劝告,在其他村民都不出海的情况下出海,拿穿过鱼的旗杆进入仪式地界,随后竟马上被绊倒。叹婆的例子则是提到过去有小孩在南村天后诞辰时没有吃斋,但仍然进入天后的庙宇,结果同样是马上摔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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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饭团告诉我,村民或许只是想将这一块区域铺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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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事后询问时,却只被告知唤作“参拜朝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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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村子可以出现在一个以上的班内。不同的班次内,同一个村子中登记交钱的人姓氏可能不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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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陈屋村与下陈屋村属于同一个村子,只是区分了不同的地理位置,以便于对应交钱人。 ↩︎